他嗓門大,聲兒亮,一揚一抑,整得盡是說書架勢,勾得人心裏頭一欠一欠的,[那然後呢?]


    [那公子哥兒給了我個來回價兒,我尋思著也不能坑人啊,那僻靜地兒的,車也招不著,人也找不著,可不就給人給撂那兒了嗎?我啊,就同他說,擱巷子口等等他,再把他給拉回來,結果你們猜怎們著?]憨子輕敲了下木桌兒,他低笑了一聲,[隻聽那‘咯吱’一聲,巷子裏頭那門,開了。]


    他學著那說書先生,兩手合中往旁一分,作了個拉門姿勢。


    [能讓死人爬起來開門的,不是個鬼,又是什麽?]


    茶館裏頭噤了聲,寒風溜了fèng從門fèng生往裏頭躥,憨子打了個哆嗦,他覺丟了麵子,合了合衫子,低頭又是一聲響唾,轉身踹了下房門,低罵了一聲。


    [嗨,看你說得神況況的,人一這麽大個報社,不興人給自個兒老上級請個守夜人還是怎麽著,]那同桌人看他拔了籌,不服氣了,駁他。


    [嘿,你當我什麽人?那報社裏頭可有我以前拉過包月兒的老主顧,陳老爺子那老痰炎的聲兒我能聽不出?再說了,我這事兒,可沒算完,]憨子沉了色,[第二天,我又撞見事兒了。]


    [我心裏頭也直打鼓,見天擦了黑,本尋思著休個早,在這時候兒,我又撞見了筆買賣,]憨子拍了下桌,[是個學生,要往那西郊平去。]


    [西郊平嘛,洋學校那檔兒,這學生抗了個大蓋帽,看不清臉麵,但看著挺著急的,也不像是有甚問題的樣子,我就應了這趟了。去西郊平這一路,風平浪靜,]憨子一口呑幹了茶水,碗兒往桌上一撂,‘哐當作響’,[這壞,就壞在後頭了。他央我在巷口等他,他取個物件兒還得勞我走一趟。我看他有禮,心頭一軟就應下了。料不到,這人扭頭就把昨個我撞見的那位小少爺帶出來了。他們要去的地兒,還是那處‘歸柩’胡同。]


    [你說,這活人大半夜的,誰沒事兒往那死人墳包包處拱啊,]憨子打了個哆嗦,[嗨,這糙地兒,凍死了個人了,]他僵著身兒,搓了搓手,聳肩縮手抽巴回那棉桶衫子裏頭,[成了,不同你們瞎逼逼了,今兒份兒錢我還沒搞出來呢。]


    他踢撞著那門,挪著身移了出去。豁了口子,狂風見了門,呼嘯著往裏頭滾,把茶館裏頭那點子捂出來的熱氣通通卷了個沒。


    茶館邊角,一小個兒兀自打了個哆嗦。


    [今兒冷哈,]同旁人笑哈哈問他。


    [哈… …哈… …是是,]那小個喏喏應著,他本也是被哐來的,一小子兒的茶水錢也夠他心疼小半上午了。


    一個燒餅的錢打了水漂,就換來這麽半盅子苦哈哈沒毛沒影的東西,他心疼,捧著攥著,護在手心裏頭,汲那點子暖意。他小口啜吸著,苦,澀,針尖兒樣蜇他舌尖,他皺了眉,淺淡攤散,生出些頹然愁苦相來。


    [哈,]他打了個哆嗦,捧著的土碗兒半拉茶水全全供了褲襠,這下,半個小子兒是真打了水漂了。剛那憨子說的話,他大多沒入耳,諾諾頷首應著,□□卻在耳朵眼兒跟前打了個轉,又原封不動出去了。但最後那句‘歸柩’胡同,卻是驚雷樣,密密實實紮他心坎兒上了。哈,他木了舌頭,連帶著頭筋腦肺都木了。


    [咋,]旁人笑他,[嚇尿褲襠了?]


    [哈… …哈… …]那小個兒垂了頭,一張愁苦臉熬了煞白,那點子嘲諷他像是丁點未聽著一般,黃豆大的汗珠子順著那白臉往下滾,砸在那土碗茶裏頭,濺起朵朵水花子。


    [啐,沒勁,]見他三棍子打不出個響屁來,旁那人啐了一口,挪了身兒往邊去了。


    小個兒啞巴樣窩在邊角,蜷著,縮著,兀自同這喧鬧的茶館隔了層。他唇兒幹得煞白,囁喏著直打哆嗦。


    憨子口裏的\歸柩\胡同,是他的噩夢,是他的禁忌。


    這小個兒,是打離北平三十來裏地的周莊村來的,天幹大旱,半年辛勞通通歸了土地佬。人啊,生難,活更難,上無老下無幼,無庇護缺倚靠,他僅能靠著一雙肉腿兒掙口子活命吃食。他人怪,蒼白,瘦削,稀薄皮肉繃在堆骨頭架子上,一陣風兒刮過都怕給他掰折了,客兒看著他這模樣,心下不由打起撥浪鼓,怕啊,怕他半路折了,沾了晦氣。


    論客兒量,他總比旁人少了太多。


    就這麽位掙紮撲騰在份兒錢,床位錢,吃食上的臭拉車的,他卻有自個兒的死令兒硬規——一不走夜路,二不拉孕婆兒,三不趕‘異世場’。


    所謂異世場,也就是喪葬墳頭地。


    他八字輕,魂薄,沾生碰死的事兒他碰不得。


    本一直安生,本一直好好兒的,‘歸柩’胡同,‘歸柩’胡同… …他可不能去,不能。


    但轉眼又是新月頭,小個兒隻能是低眉搭眼兒發了愁,三尺棲身處,又要交新租了。房主婆的眼兒腫臃耷拉,垂在鼻尖旁,她烏漆漆的黑豆耗子眼珠子直黏在他身上,[哈!]她從鼻腔裏逼吐出了個濃粘的氣音兒,[哈,要睡,就得給足了銅子兒,我可不是濟安堂的活耶穌。]她是個半拉基督信徒。何為半拉?隻有禮拜後的讀書會食雜糖果兒的時候,她才是那虔誠的信徒。甜果兒下了肚,她拍拍屁股轉臉兒就忘了個通透,什麽教條,什麽福祉,扯蛋,差一個子兒都不行,那都得連人帶行李卷丟那街上去的,她的鋪位可精貴,可不得給人白碰。


    [往那‘歸柩’胡同去!]上來的,是一洋派打頭的先生,二十來歲的模樣,透著骨子裏的生嫩。


    [哈,]他又喘上了,呼吸難了耐,天已然擦了黑,他不該往那兒去,更不該在這個時候往那去,[爺,您還是另找輛車吧… …]他忍著心疼,往外推著生意,往前推著銅子兒。


    [你若是嫌遠,提價便是,別整這些有的沒的!]那先生發了怒,沉定坐著,不肯下車。


    [哎,不是因為這… …]提價兒,床錢,新一月,小個兒眼前兒晃過了那雞蛋大小的房主婆兒的垂搭的眼袋,他狠一咬牙,[成吧,看您真著急,我就送您這一程。]


    [不過事前言好,我可不包回程。]


    …


    小個兒縮在桌角,抽羊癲瘋樣猛抽了一下。


    [神經!]同桌人被他駭了一跳,瞪大了眼珠子罵他。


    他打了個哆嗦,他不該,他不該往那‘歸柩’胡同去的。


    他目瞪著那先生下了車,目瞪著他直了往那墳頭巷子走。憨實石灰糊的厚圍牆,那先生竟像是沒見著一般,他徑直往上撞,人模了影兒,他一個眨眼兒的功夫,那先生不見了,他消失了,徑直消失在了那抹牆後頭!


    他也不知自個兒,是怎麽回的那三尺棲身處了。


    小個兒仍捧著那土碗兒,捧護在手心裏,連碗兒帶茶已經沒丁點熱氣了,他仍小心捧護著,攥得手心發了顫。他低頭,幹裂的唇兒沾著碗沿抿了點濕痕,又苦,又澀,他喝不慣,但他得喝,還捨不得一口喝盡。這是錢,是一個小子兒,但也是血,他淌的血。


    啊,死令,硬規,他固執不了,他得活。魂輕,哈,誰還顧得上魂兒呢,那堆爛肉可都快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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