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能說清楚“道”是什麽,或許也就不需要再修下去了。道是何,道在何處,唯聖賢知。尋道之路,漫漫無期,問道之途,荊棘滿地,修道之人,隻進不退……隻為叩問“道”之真意,生死何惜。


    朝聞道,夕死可矣?


    當時桃李年華的少女笑道:可。


    當時陸小鳳對這一個“可”字心存疑慮,而今他看著女子臉上猶存的笑意,竟是忍不住地眼眶一熱。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知道在生死一線之間她明悟了什麽,才會這樣笑著。


    或許……她在最後,就找到了那一個夕死可矣的理由。


    朝聞道,夕死可矣。


    半晌,陸小鳳低聲道:“我從前一直以為修道之人心冷,今日方知……修道之人也有如此心熱執著之時。”


    葉孤城並不停步,抱著瑤光走到她先前所站的樹下。


    陸小鳳剛準備問這是何意,卻驚愕地看著葉孤城一腳震裂了地上一層草皮,露出下麵黑洞洞的棺材來。


    那顯然不是什麽偶然,而是早有準備。


    他頓時失了聲。


    入棺,合棺。


    一層厚厚的棺木從此隔絕陰陽。


    葉孤城並沒有將瑤光的佩劍一起放進棺裏,而是負到了背上,他重新將那層草皮蓋上,蹲在地上許久才將手從地上移開。


    “阿七說不用立碑,這樣就好。”


    白衣的劍客靜靜地凝望著眼前枝葉繁茂的樹,似乎還能看見某種殘影一般,許久之後,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陸小鳳這一天已受到太多的驚嚇,此刻他竟已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震撼,隻能靜默地站在一旁。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先前的憤怒、不平、擔憂有多麽可笑。


    一滴淚水從樹下閉目的白衣劍客眼角流出,靜靜地滑落,無聲地落進土中。


    那一幕情形久久地刻在陸小鳳心裏。


    他見過很多次葉孤城的笑,卻隻有那一次見到了對方的淚水。


    他原先以為,葉孤城是不會笑也不會落淚的人——至少在遇到清虛以前是。


    每一次月圓,陸小鳳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當時那個人寂靜如死、無聲落淚的悲痛,他想,或許從前他說的那些玩笑話、曾經期盼過的喜帖並非全無可能,但是,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


    斯人已逝。


    葉孤城失去了清虛,而他自己則同時失去了兩位友人。


    偏偏那一天是月圓之夜,偏偏那一天是八月十五。


    從此之後,每到中秋,陸小鳳都會特別不好過,他總會找人喝酒,或者是司空摘星,或者是花滿樓,或者是……白雲城主。


    如今江湖中再沒有兩位白雲城主了,隻有一位,隻有葉孤城。


    白雲城似乎並沒有太多的變化,依舊是昔時模樣。


    陸小鳳很欣慰,白雲城沒有變成萬梅山莊那樣,葉孤城也沒有變成西門吹雪。


    有時候,陸小鳳甚至會萌生出一種清虛隻是在閉關的錯覺,或許下一次他來訪,她就會出來,如同往日一般,說一些讓他哭笑不得的真話。


    這一年的中秋,陸小鳳又一次去了白雲城。


    因他與葉孤城相識多年,府中的下人並沒有阻攔他,他就那麽一路順順暢暢地走到了葉孤城的住處附近。


    門並沒有關,一道影子在燭火的映照下透出來,映在地上。


    陸小鳳走過去,抬眼看屋內情形,隻是一眼,他就怔在原地,久久無法出聲。


    白衣的劍客坐在桌邊,靜靜擦拭著一柄秋水般明淨的長劍,神色溫柔,就如同看著情人一般。


    那柄劍的脊上刻著劍銘,仿若天成。


    上清破雲。


    這世上有一些追求,是無法用言語對他人描述的,因旁人無法理解。


    這世上有一些感情,亦是無法用言語對他人描述的,因那種感情已無法去描述。


    大道無形,大音希聲,大悲無淚,大愛無言。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我個人非常喜歡。


    ☆、第39章 武當八子


    宋末明初,有一張姓少年遊曆各地,忽一日,於兩峰之間悟道,改名三豐,自立門戶,開創武當一派。


    自此,江湖中又多出一大派來。


    早年張三豐門下有七名弟子,最年長的宋遠橋已近中年,俞蓮舟、俞岱岩江湖中人稱俞二、俞三,張鬆溪行四,張翠山行五,殷梨亭、莫聲穀均未弱冠,隻是少年。到張翠山入門之時,張三豐已過花甲之年,故而張翠山雖行五,卻是張三豐手把手教導的最後一名弟子,至殷梨亭、莫聲穀入門,兩人都是由宋遠橋、俞蓮舟代師授課了。


    武當門下七名二代弟子情同兄弟,並肩行走江湖之時,多行俠義之事,又本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慈悲心給人一條生路,從不趕盡殺絕,漸漸的,七人闖出了聲名,江湖中將七人合稱武當七俠。


    莫聲穀入門後,張三豐本已閉門不再收徒,然而他八十五歲上冬至大雪時在山門處撿到一個女嬰,竟破例再收一徒,以當時風景賜名雪竹。


    武當山上從未有過女弟子,眾人皆驚。


    張翠山詢問師父為何收徒,張三豐撚須不語,片刻後,反是精於相麵的宋遠橋開口解釋,此子天生道骨,眾皆嘩然。


    待那女嬰逐漸長大,武當山上眾人越發覺得她不同尋常,這才逐漸信服昔日宋遠橋之言。女嬰不哭不鬧,經常用那雙與成人相比格外烏黑清澈的雙眸凝視著窗外日月、地上花鳥,若有人去逗弄她,她從不配合,隻用那雙眼睛靜靜地看著對方,直到對方沒法把那些掐臉、摸頭一類的動作繼續下去,等一群少年、中年都熄了逗這孩子說話的心思,他們才愕然發現,她竟從不開口。眾人一度以為她天生失語,思及這般孩童竟天生不能言何其可悲,故而在她麵前也甚少提及聾啞盲等字詞,不欲她知此乃天殘。


    女童三歲時,忽有一日,張三豐抱著她在樹下看了半日落花,問道:“雪竹,汝觀何物?”


    當時武當七子有四人遊曆江湖,張翠山、殷梨亭與莫聲穀三人因尚未弱冠而在山門內修行,也是因此,三人與雪竹相處的時間最長,感情亦較深厚,尤其以殷梨亭最為寵著雪竹。三人聞言,不由得一驚,還道師父糊塗了,殷梨亭更是急得紅了臉,差點就想要跑出去。


    因雪竹幾年不語,七名師兄對她既愛且憐,不欲她知曉不能說話是天生殘疾,所以從來都不對她用那些需要對答的言語,最多隻用些以點頭搖頭就能回複的問話。眼下張三豐這一問,顯然是無法以點頭搖頭來回答,也就等於逼迫雪竹去麵對不能說話的窘境,怎不令三人驚愕。


    誰知幾年不語的雪竹竟在片刻之後開了口,以清朗稚嫩的嗓音如念誦般回道。


    “至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


    張三豐笑而撫須,點頭道,“大善。”


    張三豐雖作道人打扮,他門下七名弟子卻是俗家弟子,並未修道,各人雖修讀道家經卷,但到底是否讀進去了,那就隻有天知道了。七人之中,以張翠山悟性最佳,張三豐因此偏愛於他,對他悉心教導,因而聽到這番對話,張翠山若有所悟,殷梨亭和莫聲穀兩人麵麵相覷。


    殷梨亭低聲問:“五哥,這句話……是《道德經》上的吧?誰念《道德經》給小師妹聽了?”


    殷梨亭這句問話卻不是無的放矢。因雪竹幾年不語,七名師兄從不對她用那些需要對答的言語,又怕她一人在山上孤獨寂寞,因此才有了念書給她聽的舉動。起初這麽做的是素來心細的張鬆溪,後來幾位師兄弟自然很快也學了去,每每有閑暇就帶著《三字經》、《論語》、《孟子》這些去念。因雪竹年幼,幾人原本也沒有要以此開蒙的意思,隻注意著不拿些亂七八糟的書去,也沒有關注過彼此都念的什麽。


    張翠山搖頭道:“我帶去的是《三字經》。”


    莫聲穀雖比殷梨亭年幼幾歲,卻少年老成,此刻看起來竟似和殷梨亭差不多年歲一般。


    少年利落地搖頭,“不是我。”


    殷梨亭愣愣地盯著樹下的女童,似是不相信自己的小師妹剛才出了聲。


    張翠山思索片刻後忽道:“或許……是師父念給小師妹的吧。”


    殷梨亭、莫聲穀兩人一聽,皆覺有理,遂不再追問。


    三人實不知此刻張三豐心中亦是驚喜交加,有驚,更有喜。三年之前他心有所感,出山門外,果然於雪中岩上撿到一名嬰兒,根骨清奇,可說是天生道骨。他一見那女嬰,便覺與己有緣,是以破例收徒。三年來,他雖不是親力親為,卻也常掛念著這個孩子。雪竹幾年不語,張三豐並不著急,在他看來,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相,天予奇才,那麽奪其言語也非不可理解之事。張三豐見七名弟子愛護幼徒,心中很是歡喜,有時他也會抱起雪竹到屋外任她靜觀花木星月,也會將道家典籍拿來一一讀給她聽。雪竹雖不言語,張三豐卻能感覺到,當她聆聽那些經典之時,確有所悟,而非茫然無知。


    今日樹下觀花許久,張三豐感覺到懷中女童周身氣息隱隱有所改變,以內力一試,不禁愕然。


    這孩子竟已然經脈貫通,真氣遊走全身,內力小有所成,其中精純不下旁人,而猶似太極一般回旋往複的氣勁更是令人驚歎。


    張三豐於三十歲上入道門,修道五十年餘,悟得太極深意不過近年,而他這名弟子不過三歲卻已觸到了太極之意。


    天生道骨,天賦奇才。


    是以,張三豐有那一問。


    得到答案後,張三豐怎能不開懷大笑。


    大善,自然大善。


    有人生而知之,有人生而修道。


    他的關門弟子三歲入道,他的道統有了傳人。


    在那之後,武當山上很是喜氣洋洋了一段時間,所有人都為雪竹能說話開心得不行,結果等殷梨亭、莫聲穀興衝衝地去找小師妹說話時,對方又閉口不言了,聞訊趕回山上的俞二、俞三也在雪竹那張平靜淡漠的表情麵前敗退,最後還是張鬆溪有辦法,拿著一本《道德經》回來,與小師妹坐而論道。


    自然,“坐而論道”一語最初不過是玩笑,可是在張鬆溪和雪竹一問一答間,師兄弟幾人臉上的神色一變再變。


    坐而論道,竟不是一句笑語,張鬆溪是認真地在和自己年僅三歲的小師妹在探討。


    隨著時間推移,一人問出,另一人思索回答的時間逐漸延長,到後來竟是張鬆溪先陷入長思。


    師兄弟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片刻之後,雪竹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道:“四師兄好意,我銘感五內,四師兄本非專研道經,不必勉強,今日我也累了,我們改日再論如何?”


    那般悠閑自在的風度氣質,若是不看著她,忽略那般稚嫩的聲音,恐怕無人會認為眼前的不過是個三歲的孩子。


    張鬆溪迅速回神,愣了一愣後,突然伸手抱起雪竹,而後將她高高拋起。


    雪竹不料有此突變,驚訝之下忍不住“咦”了一聲,短短的手腳在空中揮動幾下卻全無作用,直到方才都還冷靜從容的稚嫩麵龐這才顯露出和年齡相符的純真稚拙。


    非但雪竹驚呼出聲,其他幾位師兄弟也給嚇得不輕,年長的幾位雖然心知張四是在和小師妹玩鬧,卻也反射性地出了手,最後俞蓮舟輕功更勝一籌,穩穩地接住了雪竹,安撫性地拍著她的背,略帶嗔怒地瞥了張鬆溪一眼。


    張鬆溪不禁笑道:“咱們兄弟七人,難不成真能讓小師妹摔了?我隻是想看看我們小師妹是不是哪方神仙返老還童,卻原來還是個小鬼啊。”


    俞蓮舟還未開口,宋遠橋出了聲。


    “師妹年幼,縱是玩鬧也要當心。”


    大師兄開口,張鬆溪自然乖乖閉嘴,做出知錯的模樣,但他餘光一瞥二師兄懷中的女童,險些當場笑出來。


    先前甚至都要被他錯認成返老還童的女童窩在二師兄懷裏,一臉鬱卒,小小的手推著二師兄的手卻掙不開,努力了幾次都失敗之後,更是扁了扁嘴,嘴角往下一撇。


    這根本就是個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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