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中立國過世的吧?”


    “是的,真是太遺憾了。”課長平靜地說道。


    “野上先生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那是當然。”村尾課長掏出一根煙,“我們都說是工作折了野上先生的壽。當時我還是副書記官,就在野上先生手下工作,大家為了戰時外交的事情,真是耗盡了心血。”


    “當時是課長您把野上先生的遺骨帶回國的吧?”


    添田彰一的問題,讓村尾課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陰钂。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課長朝記者望去。


    “哪裏哪裏,我隻是査了査當時的報導罷了。報上說您抱著野上先生的骨灰盒回了國。”


    “沒錯。”課長又吐了口煙。


    “聽說野上先生學生時代很喜歡運動,尤其是柔道?”


    “他是三段。”


    “對對,是三段。聽說他的體格也很健壯。”


    “這才是最要命的。年輕時運動過頭了,反而更容易得肺病。”


    “哦?那野上先生是因為肺病過世的嗎?”


    “沒錯。我記得是一九四四年初吧……他的肺病越來越嚴重,醫生建議他去別處療養一段時間。就像我剛才說的,戰爭期間日本的外交工作非常困難,而艱難的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可野上先生就是不答應。在我們其他館員的強烈要求下,他才勉強同意去了瑞士。”


    課長緩緩道來,眯起眼睛,追憶起當時的往事來。


    “那他是在瑞士的醫院病故的嗎?”


    “嗯。我接到通知,前去領回骨灰。當時去一趟也不容易。”


    “您有沒有見到那家醫院的醫生,向他打聽到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情況呢?”


    村尾課長的臉上沒了笑容。原本掛在嘴邊的從容表情,突然轉化成了某種冷冰冰的東西。不過這一變化並不明顯,要是添田觀察得不那麽仔細,也許就無法發現。


    課長沒有立刻作答。他的視線依然投向遠方。


    “我當然問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回答。


    “野上先生住院了三個多月,終究還是成了不歸人。和當時的日本不同,那兒藥品很豐富,隻能說是天命吧。我也覺得他的家屬很可憐,可我們能做的也隻是把骨灰送回去了。”村尾課長看著地麵說道。


    “您抵達醫院的時候,遺體已經火化了嗎?”


    “是的,因為他是在我到達前兩個星期去世的。骨灰是那邊的院長親手交給我的,不過他叫什麽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


    這回輪到添田沉默了。他望著掛在房間牆壁上的畫,畫中描繪的是富士山,這幅畫係著名油畫家所作,山的輪廓是用朱色勾勒的。


    “可否給我說說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樣子?”記者將視線轉回課長。


    “聽說他走得非常平靜。咽氣之前,意識一直很清楚,總說自己在如此緊要的時刻病倒,真是太對不起大家了。也難怪啊,當時的日本也危在旦夕啊!”


    村尾課長玩了個雙關語,然而課長自己也好,添田也好,都沒有露出笑容。


    “當時的報紙上說,”添田說道,“野上先生身處中立國,在歐洲複雜的政局之下,輔佐公使,為推進日本的戰時外交鞠躬盡瘁。那他具體做了些什麽事呢?”


    “這……”


    村尾課長一瞬間露出迷茫的表情,而那種不想回答問題時裝出的曖昧微笑,也重返臉上。


    “這我也不清楚。”


    “可是課長您當時是副書記官啊,您不是他的下屬嗎?”


    “這話沒錯,可是說實話,那些工作幾乎是野上先生獨自完成的。戰時外交與和平時代的外交不同。因為同盟國的阻攔,我們要聯繫本國也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我們沒辦法一一請示上頭。有很多事情是野上先生獨自拍板,獨自行動的。他也不會向我們匯報每一件事。”


    “可是,”添田沒有放棄,“課長,您是他的直屬部下,您應該知道他做了哪些外交工作啊。我想問的就是這些,不用很詳細,麻煩您給我講個大概就可以了。”


    “這就難辦了。”這一回,村尾課長立刻回答,“這些事情還沒到公開的時候。戰爭已經過去很久了,但要發表這些還存在很多難處。”


    “已經過去十六年了,還不行嗎?”


    “不行。當時的那批人還活著,這會讓他們為難的。”


    村尾課長的話語戛然而止,臉上沒有了微笑,連眼神也變了——那是說漏嘴之後悔不當初的表情。


    “有人不願意公開事實?”


    添田彰一緊咬不放,就好像對方正要關門的時候,他迅速把腳插進了門fèng裏,打算撬幵門一樣。


    “您所說的究竟是誰?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公開的嗎?莫非當時的外交秘密還會影響現在的時局不成?”


    添田用的是激將法。


    而村尾課長並沒有表現出憤怒,他平靜地起身。這時,事務官出現在了會客室門口——他是來叫課長回去的。


    “時間到了,我就先告辭了。”他故意掏出懷表看了看。


    “課長!”添田彰一喊住了村尾,“公幵野上先生當時的外交工作,究竟會讓誰為難?請您務必告訴我。”


    “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訴了你,你是不是準備去採訪他?”


    村尾課長望著添田,眯起雙眼,嘴角仿佛帶著一縷笑容。


    “是的,視情況而定。”


    “那我就告訴你吧。如果他願意見你,你就去採訪吧。”


    “您願意說了嗎?”


    “當然。去問溫斯頓·邱吉爾吧。”


    添田彰一目送著村尾課長寬闊的背脊消失在會客室門口,眼底留下的隻有課長嘴角那帶有諷剌意味的笑容。


    4


    添田彰一火冒三丈,離開了外務省。


    讓我去問溫斯頓·邱吉爾?——他也太瞧不起人了。


    村尾課長的表情還歷歷在目。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透著一股典型的官僚主義風格。他走的是從一高1到東大的精英路線,難怪那諷刺之中充滿精英的傲慢。


    1第一高等學校,即當時東大的預科。


    添田在外務省旁的人行道上走著。一輛插著社旗的車從他身後開了過來。


    添田想一個人走一會兒。可他已經讓司機等了很久了,不好意思現在打發他回去。


    “接下來去哪兒啊?”司機從背後問道。


    “嗯……”他並不打算立刻回報社,“去上野吧。”


    他隻想找個地方走走而已,上野也是隨口說出來的。當車輛駛上上野的緩坡時,司機又問道:“去上野的哪兒啊?”


    這輛車是從忙碌的運輸部借來的。添田自然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來散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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