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子一直很疼愛這位表妹。她們有不少美好的回憶,不過每當這種時候,節子總會想起久美子小的時候……


    有一回她帶著久美子去江之島玩,那年久美子才四歲吧。她在海邊專心致誌地玩沙子,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也不肯聽節子的話,害得節子自己差點兒哭出來。蹲在沙灘上的久美子穿著紅色小洋裝,圍著白色圍裙,那模樣至今歷歷在目。


    “是啊,他可疼久美子了。去了國外,寫信也是久美子長久美子短的。最後一封信也是。我給你看過的吧?”孝子說道。


    “嗯,不過內容都不記得了。真想再看一看啊。”節子之所以會這麽說,不僅是想重溫一下舅舅的家書,更是想確認他的筆跡。


    舅母立即起身去了臥室。此刻,她竟顯得興沖沖的。想必是對亡夫的回憶鼓舞了她的情緒。舅母把書信插在衣襟裏走了回來。


    “就是這封。”


    信封上貼滿了外國郵票。郵戳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日的。這封信好像巳經被拿出來過很多次了,那厚厚的信封也磨損了不少。節子抽出信紙。她的確記得這封信。信紙上又多了不少褶皺。


    當時在赴任的中立國染上肺病的舅舅,住進了瑞士的醫院。這封信就是在醫院裏寫的:人在異鄉,反而更了解日本的處境。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就好像目睹自殺的旁現者,比動手自殺的人更加感到恐懼一樣。我現在在瑞士的一家醫院裏。身處中立國的我,每日都在擔心遠在日本的你們。這樣的擔憂,以前從未有過。


    這邊的報紙每天都會報導日本遭到的空襲。每每看到這樣的報導,我都會擔心起久美子的安危。雖然,在這種時候隻一心牽掛自己的家人,或許欠妥。


    然而,我必須盡快讓全日本走向和平。當我躺在病床上閉目養神的時候,每一個瞬間都有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命喪黃泉。想到這兒,我不禁感到陣陣恐懼。


    和煦的陽光灑在我身旁的病床上。想必你們定是無法看見如此和平的陽光。想必你們定是終日躲在防空洞中,躲避美軍的空襲。


    久美子還是個孩子,你帶著她肯定很不方便,可我希望你能熬過來。我會在遠方祈禱你們的平安。


    希望日本能夠早日迎來和平,也希望久美子能平安無事地長大成人。


    戰時對信件的審查非常嚴格,舅舅寫下這樣的文字需要極大的勇氣。而這份勇氣,定是源於對女兒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節子轉而分析起字跡來。信雖然是用鋼筆寫的,但每一橫都是往右上斜的,這個特徵並沒有改變。在古寺見到的那毛筆字的運筆習慣,在鋼筆字中也有所體現。


    “既然看了舅舅的信,就讓我給舅舅上炷香吧。”


    節子將信放回信封,還給了舅母。信封背後寫著瑞士療養所的名稱和地址。


    “是嗎?謝謝。”


    舅母孝子帶節子走到隔壁房間的佛龕前。上麵擺著的照片,是野上顯一郎當一等書記官時拍下的,臉上帶著一絲微笑。他總是眯著細眼,好像陽光很剌眼一樣。


    “當年是誰把舅舅的骨灰帶回來的呀?”節子問道。


    “是村尾芳生先生。當時他在同一座公使館裏當副書記官。”


    “他現在在哪兒高就呀?”


    當時的公使因病回了日本,身為一等書記官的舅舅幾乎成了代理公使。所以戰爭結束之後,那位村尾副書記官就把他的骨灰帶了回來。


    “村尾先生現在是歐亞局的某課課長。”舅母回答。


    “原來如此。對了,舅母,在那之後您見過村尾先生嗎?”


    “沒有,我最近一直沒見過他。以前倒是來過家裏兩三次,給孩子他爸上過香來著……”


    村尾畢竟是把上司的骨灰帶回國的人,所以來家中拜訪過幾次,但隨著歲月流逝,漸漸地也就不再聯繫了。也許是升遷讓他的工作忙碌了起來吧。


    這位村尾副書記官在把骨灰交給舅母的時候,也把舅舅臨終時的模樣告訴了舅母。節子聽舅母提起過一二。


    當時日本敗局已定,野上顯一郎在中立國為日本的外交四處奔走。軸心國中的義大利已向同盟國投降。德軍在蘇聯麵前也是節節敗退。在如此情勢之下,日本想贏得戰爭簡直如癡人說夢。


    節子對當時的外交並不了解。不過她聽說舅舅的工作是說服中立國,讓日本以較好的結局結束戰爭。他希望通過中立國做一做同盟國的工作,以達成目的。


    然而,當時中立國方麵毫不同情日本,不如說,中立國幹脆是站在同盟國一邊的。舅舅的任務之難可想而知。艱難的工作讓舅舅患上了肺病。他的身體原本非常健壯,可節子聽說他去瑞士住院的時候,已經瘦得不成人樣了。


    醫院發出的死亡通知書通過外務省1轉到了公使館。副書記官村尾負責前往瑞士的醫院領回遺體,然而當時正值戰時,路上花了不少時日,抵達醫院時,遺體已經被火化成灰了。


    1日本政府負責對外關係亊務的最高機關,相當於我國外交部。


    村尾聽醫院的人說,舅舅走得很平靜。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日本的命運。醫院委託村尾將舅舅的遺書轉交給舅母。於是他便將遺書與骨灰一同帶了回來。


    遺書主要談的還是久美子的養育問題,舅舅在信中一再建議妻子再婚。節子自己沒有讀過遺書,是母親讀過後,把內容告訴了節子。


    節子帶著奈良買的紀念品拜訪舅母家之後,四五天時間過去了。白天丈夫不在家中,屋子裏非常安靜。這時,久美子打了個電話過來。


    “姐姐,是我。”


    雖然是表姐妹,可久美子一直管節子叫姐姐。


    “哎呀,你這是從哪兒打來的?”


    “單位門口的公用電話。”久美子回答。


    “怪了,幹嗎不從單位直接打啊?啊,難道你正好在散步?”


    “不是啦,有些事沒法在單位說。”久美子嬌嗔地說道。


    “什麽事兒啊?”


    “姐姐你前一陣子去奈良了是不是?我回家之後,媽媽就把姐姐買的禮物給我了。”


    “是啊,那時候你正好不在。”


    “姐姐,媽媽還跟我說,你在奈良的寺院裏看見了和爸爸的字跡很像的字是不是?”久美子的聲音裏透著執著。


    “嗯,是啊。”節子徽笑著說道。看來久美子就是來問這事兒的。


    “那件事能不能跟我詳細說說呀?”久美子問道。


    “行啊,不過我把該說的都告訴你媽媽了,”


    節子心想,不能勾起久美子對亡父的思念,這樣隻會讓她更加失落而已。


    “我知道。”久美子停頓片刻後說道,“明天是禮拜天,我能去你家坐坐嗎?啊,姐夫是不是在家啊?”


    “哦,他說學校裏有事兒,明天正好不在。”


    節子剛要接著說,隻聽見久美子大喊一聲:“太好啦!姐夫不在正好。有件事有些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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