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毫不猶疑,挺直了背脊,端端正正跪在禦座前,捧著紫徽壇的雙手高舉過頭頂,神色堅定,點了點頭,“能。”


    “紫徽壇落下之日,便是你去跟昊月敘舊之日。”


    “我對他沒什麽念想,敘舊就不必了。”夜九胸有成竹,絲毫不將紫徽壇放在眼裏。


    “……五百年後我來驗收成果,你好自為之。”


    瑤音走後,夜九便閉上眼,享受著宸輝殿的一切,他本以為自己也要遂慕君昊月而去,沒曾想,自己最想要的東西,竟唾手可得。他忍不住微微揚起嘴角,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流下。


    這一刻,他等了一萬年。


    ……


    出了宸輝殿,瑤音整個人便沐浴在陽光裏,她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好久沒有這般輕鬆了。


    空中日頭正盛,空氣是一等一的好。抬眼望去,一群鳥兒結伴飛過,嘰嘰喳喳吵鬧不休。離恨天上,漸漸複又恢複了生氣。


    “紫宸,你感受到了麽?今天天氣真好。”瑤音張開雙臂,站在崖邊,任由陽光灑在身上,溫暖愜意,“以後我所得到的一切,都要與你分享。”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chapter 31 水鏡


    五百年後。


    瑤音挺著大肚子坐在搖椅上曬太陽,昊月坐在一旁為她剔石榴籽。


    慕紫在一旁教兩個弟弟寫自己的名字。風白容則手忙腳亂的在屋裏給小孫女換尿布。


    正可謂是子孫滿堂,承歡膝下,一大家子和樂融融。


    ……


    而這樣的場景,隻在瑤音夢裏出現過。


    五百年過去。昊月從未歸來,慕紫仍舊昏迷。


    五百年裏,夜九不眠不休跪在禦座前處理政事,心無旁騖。


    三界被他治理的極好。


    天下在他手中,瑤音十分放心。


    這些年,她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呆在十九層獄,陪不會動的帝瑤說話,做的最多的便是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慕紫,慕紫。一遍又一遍。


    她也曾遊山玩水,去了不少地方。其中多有年少時,她曾經答應要帶他去而最終都沒有去成的地方。


    時間匆匆,她漸漸習慣了沒有他們的日子。


    三千年一晃而過,時間是個可怕的東西,瑤音努力想要記得他們之間的一切,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能想起的越來越少。


    這時,她想到了夜九提過的水鏡。


    瑤音念之所及,便飛身而起,從十九層獄底轉瞬來到了離恨天的最高處,碧海滄淵的發源地,無極池。


    飛流而下的瀑布便是水鏡的幕,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裏。從前不來是因不敢回憶過往,不想提醒自己,這些曾經美好的人事,已經不複存在。


    三千多年過去,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孑然一身,隻剩下回憶。


    瑤音一念起,水鏡中便浮現出曾經的種種。瑤音越看心越涼,水鏡倒映出的場景都是自己在淩虐昊月,而昊月哪怕再生氣再委屈,也不曾紅過臉。


    “從前我這般對你,你都甘之如殆?”


    畫麵一轉,瑤音看見水鏡中的自己在碧海邊哭成了淚人。她清楚的記得,那次哭是因為慕君扔了她費盡心力所做的戒指。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昊月麵前哭。


    畫麵還在繼續,卻是瑤音不曾知曉的一段。


    昊月提劍去找慕君拚命,讓他接受瓊華。慕君頭也不抬,隨手便收走了昊月全部的神力,對他笑道:“一月內,若你將戒指找回來,我便答應與你。”慕君本就是有意為難,昊月卻當了真,獨自一人在偌大的碧海裏泡了半個月,結果當然一無所獲。


    看到這裏,瑤音心中一緊,隻覺心就如針紮一般,疼得她喘不過氣來。羽族本就怕水,昊月沒有神力在水裏泡了那麽許久,該是受了多大的罪?


    水鏡中,昊月來到火神宮,七日未眠,造了一枚一模一樣的戒指,遞給慕君。


    慕君隻是拍了拍他的頭,對他笑道:“好孩子,幹的不錯。”說完,將神力還給他,把戒指又扔出了窗。


    昊月立刻撿回來,毫不猶豫注入了自己全部的力量,造了同瑤音一模一樣的大魔法。當著慕君的麵燃放。


    慕君神色淡然,並不當回事,可還是收下了戒指。


    昊月則滿心歡喜,期待慕君去跟瓊華道歉,可一回去便病倒了。哪知第二日,便傳來慕君羽化的噩耗,瓊華一哭二鬧三上吊,對著昊月又掐又打,撕破了不少皮肉,可昊月隻是淡淡的笑著,聽憑打罵。


    瑤音看不下去了,掩麵跌坐岸邊,淚水傾盆而下。


    思念如潮,撲麵而來。


    她本以為隻要再看看他的臉,便能心滿意足。可當她看到少年時的一幕又一幕,突然覺得,如果他還在自己身邊那該有多好?她一定不會再欺負他,會好好待他。


    瑤音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日頭東升西落,直到一天,心中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那是紫徽壇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


    瑤音心中一凜,想起五百年前同夜九定下的約定,便擦了擦眼淚,閃身來到宸輝殿。


    宸輝殿裏,散落了滿地的珍珠,那是天露所化的結晶。除了夜九放下的雙手,他的坐姿同數千年前一樣,正直筆挺,莊重肅穆。


    “好久不見。”瑤音微微一笑,見他又蓄了一頭銀色發絲,隻覺十分驚異,“有頭發了到底俊逸了不少,乍一看,我還以為是昊月呢。”


    夜九歎了一口氣,“我時常看見你,在紫徽壇裏。”


    “哦?”


    “你時常自夢裏哭醒。”夜九鐵青著臉,不帶感情。


    瑤音心頭一顫,“是麽?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可是我記得。”夜九話鋒一轉,“我累了。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些回憶。”


    “才三千年就累了?昊月可在這裏待了一萬年!”瑤音緊握雙拳,她現在終於能體會昊月的心情,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那分微茫的期冀,期冀他涅盤重生。


    “你費盡心力,隻當了三千年帝君,甘心麽?”瑤音走到他身側,取下頭上的‘慕君心’,花瓣化作誅仙劍,抵在夜九脖頸,“說遺言吧。”


    “我叫你來,並不是赴死,”夜九推開誅仙,滿目疲憊,“你說的對,過去那些人和事不論好壞,都會比後人多關心些。這些年,我在紫徽壇中看了無數人的眼淚,一開始並不當一回事,可幾千年過去,尤其是最近,總會有意無意搜尋屬於你的那顆,和你一同看看過去的人事。你已經把我逼瘋了。”


    “所以,我便送你去見昊月罷,屆時,你就不痛苦了。”


    瑤音再次舉起劍,夜九閉上眼,任憑處置的模樣。可劍卻遲遲沒有落下。


    夜九正眼,見瑤音一臉無奈的立在一旁,怔怔發呆。


    “這個世上,能跟我一起回憶的人,隻剩下你了,我下不去手。”


    “哎……原是我欠你們的。”夜九一聲長歎,“我此番找你,是要帶你去見昊月。”


    瑤音一驚,定定看著他,夜九一臉正經,並不像玩笑。


    “那快走吧,”瑤音一把拉起他,而他卻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你的腿……”


    夜九攤手,淡然一笑,“已經廢了。”


    “我背你!”瑤音將他背在肩上,火速飛了出去,半晌才一臉楞楞,“我們去哪?”


    “你剛剛從哪裏來,我們便到哪裏去。”


    “水鏡?”


    夜九點點頭。聞言,瑤音便有些失落,她這才知道,他所說的見昊月,是去見水鏡中的昊月。


    二人落在水鏡前,夜九指揮瑤音飛到瀑布裏。瑤音斷然拒絕,可拗不過再三要求的夜九。於是她輕歎了一聲,念在他鞠躬盡瘁為三界灑了幾千年熱血的份上,權當帶他洗個澡吧。


    眼見水幕近在眼前,瑤音心一橫,鑽了進去。


    想象中的泉水沒有濺在身上,瑤音睜開眼,便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昊月。可現在的他同從前不一樣,這時的他麵帶稚氣,渾身散發著青澀,一看就是未成年。瑤音伸手去摸,卻發現五指穿過了昊月的身體,她又來回試了幾次,才知道,自己碰不到他。


    “這是……”


    “過去。”


    “我們回到了過去?”瑤音頹然拔高了音調。


    “我們隻是身臨其境感受過去,我們隻是旁觀者。”


    “……原來是這樣,”瑤音神色一暗,可一看到眼前真實的月月,心情還是好了不少,“能這麽看他,真好。”


    “這就滿足了?”夜九在一旁冷眼旁觀。


    “不然呢?”


    “你難道不想牽他抱他摸他?”


    瑤音臉一紅,不明其意。


    “聽不明白?都當媽了還裝什麽黃花閨女。”夜九翻了個白眼,瑤音剛想發作,便見他從懷裏摸出一顆藍色的珠子。


    “這是?”


    “帝宴的另一顆舍利。當年我尋了萬年也尋不得,近日卻在旁人的記憶裏發現了它。帝宴本是雌雄同體,獨自撫育了你,這十方天界全都靠著他的神力,你吃了它,便能觸到曾經,回到過去,改變曆史。”


    瑤音聞言,毫不猶豫吞下肚去。


    夜九扶額,一臉無奈,“這麽相信我?”


    瑤音嗬嗬一笑,“反正我死了,你要陪葬。”


    “……”


    瑤音的身體慢慢變得充實,伏在桌上小憩的昊月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抬起頭,一臉驚嚇,“師、師姐,你怎麽就起來了,我馬上去做飯!”


    四目相對,瑤音淚水奪眶而出。


    下一刻,她便拽著夜九離開了水鏡。


    瑤音站在岸邊,大口喘氣,夜九遞給她一方手帕,“別激動,以後見麵的日子還很多。”


    “……”瑤音胸口起伏不定,擦幹了眼淚,神色有些不自然。


    “怎麽了?你不想回去?”


    瑤音搖頭,“我隻是害怕,害怕昊月再經曆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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