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酒杯,望向老人:“您有沒有想過……把夫人殺了?”


    老人並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隻是緩緩將酒杯放回桌麵。他凝視了一陣子天花板,視線終於又回到我的臉上,開口說道:“有過。”


    “什麽?”


    “有過。畢竟我們在一起生活已經有五十年之久了。”


    他又把酒杯舉到嘴邊,抿了一口,像山羊似的蠕動著嘴唇,然後,咽了下去。


    “這可真是想不到啊,兩位的感情看上去好得很呢。”


    “是嘛。但是,不管多麽美滿的夫妻都會遭遇危機呦。不,不僅如此。應該說正是因為彼此相愛,反而會誤解對方的心情,最後弄得一團糟呢。”


    “互相誤解……”


    “為對方的利益著想而採取的行動,卻未能得到對方的理解,這就像齒輪倒轉那般糾纏不清吶。然而,要讓齒輪正常運轉可也並非易事,因為這樣做難免又會傷害對方。”


    “齒輪……”


    我嘆了口氣:“如果隻是誤解,總會有開解的時候吧。”


    我嘴上說著,心裏卻想,老人說的這套法則可不適用於我們目前所處的困境。若是尚美不曾殺害宏子,她為何不為自己置辯呢?


    老人像是看穿我的心事,又道:


    “到底是不是誤解,要嚐試著去解開才能明白啊。”


    我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愣了一會兒才道:“或許您說的沒錯。但是,不是有些案子永遠都無法得到正確的審判嗎?很多時候,真偽無從判斷,卻又必須得出結論,這可真讓人傷腦筋呢。”


    老人無聲地笑了笑:


    “不知如何斷定真偽時便採取信任對方的辦法好了。做不到這一點的人才真是傻子呢。”


    說罷,他站起身來:“好啦,我也該告辭啦。”


    我將他送至門口,老人又朝我轉過身來。


    “如果隻是注目於對方的行為本身,誤解自然很難消解。這一點,請你務必再好好考慮一下。”


    我不明白他的言中之意,不知該如何接口。他微微一笑,自己開門走了出去。


    房內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見杯中還剩了一點白蘭地,便又喝了起來。


    老人的話叫我頗費思量:不能隻注目於對方的行為本身——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是讓我也思考一下自己的舉動嗎?可是,宏子慘死的時候我並不在場,即使想回憶起些什麽,也是全無頭緒。


    難道問題是出在我離家之前?但我確信自己將壁爐熄滅了啊。


    然而,追想在那之後的情形,我心中悄悄動搖起來。一直以來,我隻將壁爐視為罪魁禍首,卻對其他狀況視而不見。


    但是,最為要緊的因素恰恰就隱藏其間。我卻直到如今方才幡然悔悟!


    我再也坐不住了,像一頭熊似的在房間裏狂暴地來回踱步。那個於我而言無比恐怖的推理過程正在逐步變得清晰可見,而這番推理足以讓所有一團都得到合理的解釋。


    那個老人無疑就是來指點於我的。


    幾分鍾後,我從房內奔了出來,跑過走廊,敲響了老夫婦的房門。


    “你終於來了。”


    老人迎了過來。我在屋內走了幾步,在窗邊的一把椅子麵前停住了腳步。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呻吟著說:“害死宏子的,其實就是我自己?”


    “我……說不出口。”


    尚美流著淚說。


    6


    “白天,我們發現你太太倒在樹林裏。”


    老婦人牽起尚美的手,隻見她的手腕上纏著繃帶,想必是自殺未遂造成的。


    “她對我們說,雖然無法阻止我們將此事報告警方,但請先聽她解釋。由此,我們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對於令愛的不幸遭遇,我們深表同情,也很理解為什麽你會對太太產生懷疑。”老人從旁說道。此時,我方才意識到,就在適才與老人談話的當口,尚美恐怕已經在他們的房間裏了。


    我搖了搖頭。


    “您說得對,確實是我搞錯了。”


    “誤解是經常發生的事,不用掛懷。倒是昨天夜裏,你最終沒有下手,這可真是太好了。”


    聽了這話,我羞愧難當。自己險些犯下多麽愚蠢的罪行啊!


    昨夜我本想掐死尚美,卻下不了手。


    而我停手的原因,卻並非出於對她的信任,隻是害怕擔上殺人的罪名而已。


    “你不殺我了?”


    見我住了手,尚美反問道,我無言以對。


    今天一大早,尚美便獨自出去了,想必是與我呆在一起太過痛苦的緣故。那會兒她可能已經動了自殺的念頭,若非老夫婦倆及時發現了她,後果將不堪設想。


    “真是對不住你了。”


    我向尚美低頭致歉:“我並不指望你能原諒我,隻想請你告訴我一件事:是你吧汽車引擎關上的吧?”


    她仍然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卻也知道再也隱瞞不下去了,便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


    “不錯,是我關上的。”


    “果然如此。而你為了掩飾這一行為,才故意將壁爐……”


    我閉上眼睛,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一切全是我的過錯。由於那天清晨異常寒冷,所以我早早地發動了汽車引擎,想把它預熱一下再出門較為穩妥。並將引擎開著,自己前往便利店購買磁帶。


    但是,那起搶劫事故卻導致了我的晚歸。期間,車內的廢氣順著樓梯進入家中,並逐漸瀰漫了整條走廊,而宏子想必正在那裏酣睡不醒。這孩子在早晨總是這樣。


    我能夠非常容易地想像出尚美來到我家時的情景。看到昏倒在汽車廢氣中的宏子,察覺到原因的尚美便想要幫我掩蓋這個彌天大錯。是她給煤油罐加了油,造成了宏子因壁爐燃燒不充分而中毒身亡的假象。至於作偽證,自然也是為了不讓真相暴露了。


    我絲毫沒有意識到害死宏子的真兇便是自己,反而疑心極力袒護我的尚美,甚至還差點為此將她殺害!這是何等的可悲可嘆吶。


    膝蓋處陡然脫力,我一陣癱軟,頹然垂首,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板上。後悔與自責似乎要把整個身子都壓垮了。


    有人碰碰我的肩膀,抬頭望去,隻見尚美正痛苦地皺著眉頭。


    “真相……我怎麽也說不出口,我不想看著你難受。”


    說著,她麵龐扭曲,強忍住悲痛微笑著說:“以後可別再殺我啦。”


    “尚美……”


    “接下來嘛,”老人在我們身後說:“咱們四人一起去吃個飯怎麽樣?今晚我們夫婦做東。這可是你們兩個年輕人的重生之夜,值得好好慶祝一番呢!”


    尚美向我伸過手,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燈塔之上


    1


    那天,我在整理房間的時候找出一本舊照相本。其實,說是“找出”並不合適,因為這本照相簿一直就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不管我把它藏在哪裏,可從來不曾將之忘卻。


    我把它放在書桌的桌子上,鄭重地翻閱起來。翻到那一頁時,我的手停下了。那上麵貼著照片和一則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照片上是一座白色的燈塔。


    那件事已近過去十三年了。今年四月我已年滿三十一歲,佑介也該三十二歲了吧。


    那件往事塵封在我心底,從未對任何人講述過。


    十三年前的秋天,我十八歲,佑介十九歲。


    佑介是我的同班同學,但由於出生年月的關係,他整整大我一歲,在班裏也最為年長。


    我和佑介從幼兒園起直到大學一直都在同一所學校念書。這一巧合除了我們兩家住的很近的緣故以外,大概隻能用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來進行解釋了。上大學以後,雖然我們進了不同的院係,但由於宿舍樓挨得很近,所以還是可以時不時地見上一麵。


    我們倆的關係當然不壞,但也談不上是什麽密友。佑介對我倆友誼的評價就是“不錯”二字。


    “關係不錯”——這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倒也很是恰當。我們的友情就像兩條絲線,歷經複雜和漫長的歲月,彼此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大一那年的秋天,暑假剛過,天氣依然炎熱異常。我想為學生時代多留下一些回憶,又想鍛鍊鍛鍊自己,便打算獨自外出旅行一趟。


    也不知道佑介是從哪兒聽來了這個消息,他突然起勁地找到我,說想跟我一塊兒去。見我麵露難色,他建議到:“那這樣好了。我們沿著相反的方向各玩各的,回來以後再比比誰的經歷更有意思。”


    “為什麽要這麽幹?”


    “沒有什麽為什麽,這就是一個遊戲啊,遊戲!你看怎麽樣?”


    “看來我不讓你去都不成啦。”我說。


    這個提議雖然古怪,我卻能迷迷糊糊地明白他的用意。或許他認為我根本就沒有獨自旅行的能力。在佑介的人生大戲中,我始終扮演著懦弱無力,沒有他的幫助就註定將一事無成的角色。


    我們決定使用週遊券漫遊東北地區。行程不定,隻要能盡量多玩一些地方就好。


    雖說是分頭行動,我們仍然搭乘同一輛列車出發,隻是在不同的車站下車罷了。我打算先行週遊東北的南部地區,佑介則打算一氣朝青森縣進發。


    “你今晚打算住哪兒?”


    列車啟動後不久,佑介問道。


    “我已經在車站附近的商務旅館訂好房間了。”


    他聽後,從鼻子眼裏輕蔑地哼了一聲。


    “單人旅行就不該住什麽旅館,你這位公子哥兒也就這點能耐。你看我就完全不靠那些,大不了在車站的候車室裏貓一晚就是了。”


    我聽他這麽說,心裏多少有些不痛快。


    “我從明天開始就要露營了,早做好準備了。”


    “我勸你還是小心點吧。平日裏你又不好好鍛鍊身體,到時候要吃不消的。”


    “就這麽幾天功夫我能堅持下來。”


    “是嘛,要我說,你還是不要太勉強了。獨個兒旅行不適合你啊。”


    說著,佑介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之後,我們隨意閑聊著打發時間。雖說是“我們呢”,但大多數時候都是佑介在自說自話。他得意地吹噓著社團生活如何豐富多彩,自己如今又是如何享受著完美的大學生活,就像是故意要讓我好好領教他的豐功偉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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