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叫做“回水灘”。


    謝青楓邀約方家人談判的所在,就選擇在此處,當然,之所以挑揀“回水灘”,他自則有他的道理。


    現在,他獨個兒在等候方家人,他認為在這樣的場合,魏五郎沒有出麵的必要,因為談判的過程和結果,變數極難逆料,任何刺激情緒或影響進退的因素,還是預先避免的好。


    方逸也不在這裏——不該到他出現的時候,謝青楓決不會讓他出現,這副牌,他可是捏得緊了。


    日正當中,時辰差不多了。


    方家人相當準時,當謝青楓手搭涼棚,抬頭觀望天色的辰光,人已從左邊的山腳林間出現——沒有聽到馬蹄聲,顯然他們在老遠之外即棄騎步行。


    方家來的人還真不少,數一數,有八位之多;前麵領頭的,是個童顏鶴髮,麵色紅潤光潔的老人;老人身邊,那個婦道看上去約莫不超過五十歲,生著一張滿月般的臉龐,豐腴白皙,福泰雍容,要不是袖口足踝處抄紮利落,還真像什麽富貴人家的夫人哩!緊隨著這二人後頭的,是兩個年紀相若的中年人物,他們麵貌肖似,神韻中,尚帶點前行老人的輪廓;這二位,身材一樣的高大魁梧,五官一樣的端正嚴肅,在他們後麵,又是更年輕的一二類一女;這二男一女,與前四位都有著共同的特色:皮膚細白、容顏清秀,大致上麵目結構的授近,這使得他們表達出一個徵候一一一家族,血源相當親密的家族。


    當然,這個家族必定姓方,世後“常山”。


    走在最押尾的一位,一看就知道和前麵的方氏家族血源尤關;這人頂著一張大馬臉,顴骨高聳,雙目深陷,領下是大把的絡腮鬍子,肩上明明白白的打著一條兩頭帶鉤的生鐵扁擔,架勢還頗有幾分兇狠,一行人腳程很快,幾乎剛見到身影,已經來到麵前,他們注視著站在一塊岩石達候駕的謝青楓,八張臉上隻同一個表情一一憤恨。露出一抹自認為十分得體的微笑,謝青楓走上兩步,輕哈腰身,衝著為首的老人挑了拱手,細聲細氣的道:“老前輩,想來前輩便是‘常山’方家的族長方烈了?”


    花顏鶴髮的老人臉色凝重,毫無笑容,他瞪著謝青楓,重重的道:“老夫正是方烈,想必你就是那狂妄放肆、不知自己為何物的謝青楓?”


    俗語說得好,舉手不打笑臉人,方烈一出口就來勢洶洶,言詞惡劣,使謝青楓馬上感到這場談判,恐怕難以善終;他沒有動怒,仍然笑嘻嘻的道:“方前輩,我誠意邀約各位前來,是相互磋商,解決問題的,彼此最好不要訴諸情緒,事情才談得下去。如果腦僵了,我這條命固不足惜,前輩令孫的那條命一一可不就太寬啦?”


    方烈目光倏寒,厲聲道:“你竟敢威脅於我?”


    這時,站在方烈身旁的那位婦道輕輕碰了方烈一把乘聲道:“你看你這火性,老爺子,人家也說得有理,本來就是來談事情的,鬧翻了怎麽談得下去?你要為逸兒著想,就由不得你的脾氣了。老爺子,刀把子可是抓在人家手上呀!”


    方烈吸了口氣,恨恨的道:“我最看不得這種挾勢自重、趁人之危的小人!”謝青楓抬頭看天,似笑非笑:“要說小人,前輩,隻怕我們的立場還得調換一下才是!”兩個中年人形色立變,有頓生了領紅藍的那位大喝一聲,憤怒的道:“謝青楓,你乃何物,豈敢對家父如此出言無狀?”


    望向對方,謝青楓夷然不懼的道:“你又是什麽東西?”


    那人大聲道:“好叫你死而有知,不做個糊塗鬼,我是方魁,方逸就是我的兒子!”


    謝青楓冷冷的道:“很好,方魁,方逸既然是你的兒子,你還是多替你這寶貝兒子小命打算的好,謾罵叫囂,對他的繼續生存沒有一點益處!”


    那婦道狠瞪了方魁一眼,怒道:“小魁,你是想害死逸兒麽?還不給我退下!這裏自有你爹與為娘的作主!”


    乖乖,這婦道人家看上去年紀並不十分老大,甚至比方魁兄弟還顯得精神,她居然就是方烈的德配、方逸的祖母?


    謝青楓輕輕躬身,道:“夫人莫非就是白蓮前輩?”


    婦人和悅的一笑,道:“我是白蓮。”


    謝育機從容的道:“久仰白前輩當年風華,不讓鬚眉,今日幸見,果然名至實歸!”


    白蓮當然聽得出謝青楓言中有物,她隻淡淡蕪爾,矜持的道:“君子交絕,亦不出惡言,謝青楓,我們還是談正事吧!”謝青楓顯然已將主要談判對象移轉到白蓮方麵,他眼睛註定白蓮,單刀直入的道:“白前輩,令孫方逸在我手中,我之所以用這種方式扶持今孫,隻為了替敝友魏五郎請命——尚請前輩等高抬貴手,收回格殺令,但獲承諾,便立予方逸自由!”


    白蓮滿臉慈祥的道:“可以,隻須你答應我們一個條件。”


    謝青楓謹慎的道:“尚請前輩明示,是什麽條件?”


    白蓮緩慢的道:“得先把方逸那孩子交出來,我們看到他平安無恙,自會成全你的要求。”


    略微猶豫了一陣,謝青楓有些為難的道:“令孫一切安好,謝某決無虛妄,莫非前輩還信我不過?”


    搖搖頭,白蓮道:“這不是信得過信不過的問題,而是我孫子性命交關的問題。謝青楓,我們之間隻有承諾,並無保障;設若你說話不算,我們又如何找回公道?骨肉情深哪,當然我要先看到我的孫子活蹦亂跳之後,才能考慮你所提的條件!”


    謝青楓勉強的道:“白前輩,我求的隻是方家一句話,你求的卻是現在就待要人,這中間利害相去太遠,易地而處,隻怕前輩亦不便輕諾——”白蓮微笑道:“你放心,謝青楓,以我方家的聲望,豈有出爾反爾之理?找雖是一介女流,總還能代表方家說話,找保證說到做到,一言九鼎!”又沉吟了半晌,謝青楓望了望方家其他幾個大男人,放低聲音道:“白前輩,他們也同意你的辦法?”白蓮頭都不回的道:“當然!”搓搓手,謝青楓道:“人一到,你就保證收回槍殺今、放過魏五郎?”白蓮用力頷首,加強語氣:“一定!”


    於是,謝青楓像是萬不得已的下決心,帶著那種豁出去的神情,喝起嘴唇發出七聲哨聲,這種哨聲非常奇特,不但清越尖銳,而且還打著急速的旋轉,像是一個彎連著一個彎拋向高處,散問幽遠,貿然聽來,倒似是什麽任鳥在引頸鳴唱。應合著他的呼哨,河流上遊的曲折處,就那麽快便出現廠一具竹筏,竹筏拐過一道彎,來到灘地左近的水麵,居然不再順勢下流,就在附近打起轉來,竹筏上,四仰八叉的綁著一個人。從方家人站立的位置,到河西竹筏的距離,大約有三人多不及五丈遠,這一間距,應該能夠看清竹筏上那個人的體型和相貌。方家人畢竟骨肉連心,紛紛凝眸瞧去,這一瞧,當然很快就確定了竹筏上綁著的仁兄正是方逸無疑,見此光景,方逸的老子方魁第一個就有了氣,他怒目瞪視謝青楓,憤怒的道:“姓謝的,你膽敢如此糟蹋我們萬家子孫,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謝青楓麵無表情的道:“你卻待要怎樣?莫不成尚得恭請令郎升高炕、坐首席,大酒大肉的侍候著?”方魁勃然色變,躇牙如挫:“謝青楓!”白蓮冷冷擺手,語調僵硬的道:“現在不是爭執的時候,小魁,你先發話過去,看看逸兒是否無恙?”方魁憋注一口氣,衝著河麵上的竹筏大喊;“逸兒,逸兒,爹在這裏,你沒事吧?”竹上捆著的方逸似是抽動了一下,產音低啞困頓,卻好歹回了話:“爹……孩兒還好……就以被那姓謝的折騰得不輕。”聲音飄過流水,飄進方家諸人的耳朵裏,這一次,不伯方魁越發激動,每個方家人鬱像吞下一口硫碘醃芥末,剎那間心火上升!謝青楓嘆了口氣笑道:“這一麵之詞可不能相信,方逸他不講良心,我幾曾折騰過他?甚至連一指頭都沒有點撥上身,這不是有意坑人麽?”


    白蓮寒著臉道:“事實勝於狡辯,謝青楓,逸兒眼前所受的待遇,你能說不是折騰?”


    謝青楓無奈的道:“白前輩,我與今孫,乃處於敵對狀況,你總不會期望我把今孫供奉在頭頂上吧?”白蓮重重的道:“碎嘴!”娘的,真箇翻雲覆雨,說變就變。謝青楓居然毫不動怒,仍一派安閑的道:“看樣子,白前輩,你是打譜見著活人就不認帳了?”白蓮一反先時的和悅親善,神態之嚴厲獰峻,直如夜叉出海:“謝青楓,好叫你明白,我們自開始就沒有打算和你妥協,更休提接受你的要求了!方家人從不在威脅之下低頭,以前不,現在不,將來也不,你觸犯了方家人,隻有死路一條!”謝青楓笑了笑,道:“那麽,前輩剛才的承諾,等於放屁了?”白蓮惡毒的盯著謝青楓,緩緩的道:“徒逞口舌之快,隻會使你死得更為痛苦!”謝青楓指了指河水,從容不迫的道:“白前輩,在我死得更為痛苦之前,有幾句忠言不得不盡快麵稟;你們看到方逸,並證明方逸還活著,這都不錯,但曉是如此,卻決不意味著你們就能搶人到手,更製我於死。白前輩,方逸尚綁在竹筏上,竹筏隔著這裏猶有一段水麵,情況什麽時候會發生變化,誰也不敢預料!別看隻短短幾丈遠近,咫尺天涯,說不定在各位救得方逸之前,他已不是個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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