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總是亮得太早,仿佛做任何事情都能不需要計劃。推開窗透氣,遠處天空像多孔的薄荷糖, 極近透明的藍。這又是一個豔陽天。


    江子燕早晨幾乎沒怎麽說話,她坐在餐桌前, 正望著何智堯發呆。何小朋友目前依靠自己的努力, 克服了一個小小的食物壁壘, 他能吃生肉了。早上江子燕為他切了兩片西班牙火腿,何智堯皺著眉,卻像爬網的灰蜘蛛一樣細細吃完, 且沒有出現反芻過程。不過,他依舊很討厭三文魚等生海鮮,強行喂會發出“e!!!!!!!”的怪叫。


    何紹禮坐在旁邊,被江子燕上下盯著兒子的目光,弄得有些說不出滋味。他摸了摸何智堯的頭, 強硬地走心:“胖子, 我這麽疼你,你長大以後也會一直陪著我們, 嗯?”


    何智堯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放暑假了,他對最後幾天去幼兒園有點懈怠, 邊爬下椅子邊拒絕:“不會,我以後有壕多 business 要去 settle 的。”


    何紹禮沉默看著這個五官和他很像的小人兒。


    父愛,不像母愛那般自發又天然,好像是需要吹鴿哨一般喚起的感情。他最初在孩子臉上找他母親的痕跡,再後來看到最多的卻是自己,而隨著何智堯的逐步成長和開口說話,何紹禮發現這孩子除了是親生的,其他任何方麵都比較像馬路上隨便撿回來的,問題是,他依舊得鞍前馬後的伺候,被這孩子鄙視。


    當兒子故意問cayenne是什麽,何紹禮回答出保時捷卡宴,何智堯就精準地告訴他,這原本是一個辣椒品種的名字。何紹禮隻好再次沉默。


    “喜當爹當的不稱職呀。”江子燕還在旁邊涼涼地補充了一句。


    何智堯卻又不滿意了,直視著她的眼睛,細聲細氣地護著爸爸:“so what ? 哥哥活著有很多煩惱的!”


    換成江子燕啞口無言。何紹禮則笑了,輕易就被何智堯收買,再一次。


    江子燕去公司上班,當看到傅政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恍然想到昨晚遺忘了問何紹禮的另一個話題。


    隻不過,有些真相已然昭彰。當輸入傅政的個性簽名“白鳥收羽赴水亡”,點擊搜索,搜索曆史指向對象是三國裏諸葛亮的歌詞。而何紹舒最喜歡的三國人物正是諸葛亮。她不由深深覺得,世界如此之小。


    這驚人發現帶給江子燕的,又是無盡懷疑。如果傅政是何紹舒的前夫,蘭羽和傅政交好又算什麽?也許是喜歡陰謀論,江子燕看著傅政的目光隱隱地變了。


    她向徐周周打聽更多的傅政信息,但旁敲側擊,徐周周似乎並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這位同事姑娘喜歡老板就像追星,每天上班看到他出現就滿心歡喜。徐周周在傅政剛創業的時候就跑來當實習生,在公司財務困難到三個月沒發工資都不離不棄,如今其他公司有開的高一倍工資,徐周周全部拒絕,決意隻在此處工作。


    上次的時候,主管評價徐周周,說她無論對傅政還是對公司都有真感情的,不能隨便拿這個話題開小姑娘的玩笑。


    江子燕汗顏發現,比起徐周周,自己顯然不具備這種風雨同舟。她最初選擇在這裏工作,確實是因為想過渡和求生存,對何紹禮等何家人隻是維持表麵親近即可。可是不知不覺間,內心已經有了偏向。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就接到了幼兒園老師的電話,說何智堯午間休息的狀態有些不對。


    幼兒園裏,何智堯正呆坐在小床上,麵如土色,額頭鼓著一個雞蛋大小的包。老師說他自己跑著跑著就突然撞到柱子上,等扶起來量了體溫,感覺有些異樣。


    江子燕心裏一沉,帶著孩子來到醫院。醫生和校醫的診斷相同,整碗水端平又重感情的何小朋友,距離放暑假前夕得了熱傷風。幸好不嚴重,首先把燒退下,再服用一些溫和藥物控製。


    醫生是一個和藹的禿頭老人,他翻看何智堯病曆的時候,安慰江子燕不要過於緊張。


    “孩子身子底不錯,偶爾生點小病很正常啊。人體也是在不斷調整自己的。”


    江子燕才發現她一直緊握著雙手,指尖微微發顫。


    她終於忍不住說:“我懷這孩子的時候,他爸爸沾過酒精,我懷孕期間身體狀態也很糟……我總是在想,這孩子會不會天生身體虛弱或者受損?”


    老醫生倒是不以為意,他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問:“哦,他是在你受孕前還是受孕後喝的酒啊,喝了多少?”


    她想著何紹禮那兩杯倒的性子,不由臉微微一紅:“……受孕當天喝的。一兩杯吧,平時我和他都不喝酒。”


    醫生再問了幾句情況,耐心地解釋:“其實,我們總說酒精作為致畸物,但到底要看時間和量。酒精損傷的不僅是胎兒,也包括孕婦本身,因為會增加生產風險。本著優生優育的概念,我們建議妊娠期間不要飲酒,但喝一點麽,倒也無所謂。再說,您家孩子現在不是好好的,我看報告,嗯,心腦血管數據正常的,也沒有任何 fas 的症狀。您身為家長,就因為孩子生個小病,也不要自己多嚇自己。”


    老醫生絮絮叨叨的說話,很能安慰人心。


    江子燕不由說:“……可我還是很擔心。”


    旁邊的護士嘴快地笑了:“那我覺得,您心裏擔心的肯定不是孩子本身了,估計是別的。”


    老醫生皺眉訓斥了護士兩句,神情卻是隱隱讚同。


    何紹禮晚上回家的時候,這才知道何智堯生病了。


    孩子的燒已經退下來,但他流著大鼻涕,暈頭漲腦地跟江子燕詭辯,說什麽人體內都是原子,原子在白天看到太陽,會正麵旋轉,夜晚看到月亮就反向旋轉。原子控製人的思想和行為,病毒無法戰鬥過強大的原子,人們的科技對此也沒有辦法……


    何智堯雙手劃圓,異常努力地比劃出“原子”的形狀。


    江子燕則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險惡用心:“趕緊吃藥啊。”


    她看到何紹禮悄悄走進來,就把剩下的步驟交給他。


    江子燕在客廳裏翻著各種兒童藥,何紹禮囤的這些兒童常用藥品很多,呼吸道、腸胃、退燒貼,總之什麽都有。不過因為有一些時間買的早,保質日期快過了,需要挑出來得扔掉。


    她微微歎了一口氣,而在意識到自己歎氣的時候,忽地笑了。


    其實,何智堯的狀態穩定下來後,江子燕已經不是很擔心,可是內心裏確實是有什麽情緒在來回攪動,讓她總不得安寧。可能人生來就有受難的欲望,也可能是她失憶了,總覺得有天然不安全感。


    到底內心渴望什麽呢,她總想搞明白什麽呢?也許在想,有一天會不會再從樓上跳下去?如果再跳下去,會是因為什麽事?


    這一切,也真的是完全沒頭緒。


    何紹禮關上門走出來,他揉了揉額頭:“胖子睡著了,我今晚會再看看他怎麽樣。”


    江子燕點點頭,她抬手把桌上的過期藥都掃進垃圾袋裏,輕聲說:“等堯寶病好一點,放暑假的時候,我想帶他回一趟洲頭縣。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


    何紹禮微微一頓,江子燕又沉吟地說:“等堯寶哪天再回爺爺家住,晚上有時間,你再帶我去我們大學看一看,好不好?我回來後,都沒有回過母校。”


    他不發一言,先走過來近處。


    江子燕晚上穿著淺灰色的斜領襯衫和短褲,居家服是很柔軟的料子,露出胳膊和腿的柔和線條,膚白又顯得清冰玉骨。何紹禮心中幾番權衡,緩緩地坐在她對麵,那角度和距離是能仔細欣賞她,卻又不會因為她聲音和臉而蠱惑。


    “回大學,隨時都可以。但你想回洲頭幹什麽?”何紹禮眸子裏閃過不快的回憶。他是去過洲頭縣的,對那裏的印象奇差又奇深。


    江子燕猜出他心思,拋出更大誘餌:“你如果擔心堯寶,那我把他留在爸爸家裏,就咱倆回去。好不好?我去洲頭是有事情想查,必須得自己走一趟才心安。”


    她想說服什麽人,總能找到軟肋,如果找不到,她就自己上。


    何紹禮對出行目的地雖然反感,卻對單獨出行的提議很動心,他淡然地說:“……我需要考慮下。你想什麽時候回去,得提早安排時間,我下周很忙。”


    江子燕已經收拾好桌麵,微笑說:“肯定會提前告訴你啊。”


    等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何紹禮終於一把抱住她的腰,清淺鼻息噴在她脖頸。


    他低聲說:“你這誘餌的分量,是不是放的也太少了點?”


    江子燕笑了,她在他臉上輕吻了一下:“其實是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猜得對不對——”


    “好好好,你都對,你說了算吧!”


    何紹禮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扳過下巴來吻她的薄唇,帶著喘息。


    今晚本來沒有欲望的,至少,何紹禮最初是以為沒有。下午足足開了四個小時的會,晚上還知道兒子病了,何智堯每當生病,難纏指標也是直接乘以平方數的。但突然間,他看到她的時候就不行了。


    如果江子燕就以這麽似笑非笑的表情,誘惑他從這高層公寓上跳下去,何紹禮隻怕他自己會立刻從命。但先決條件隻有一個,他必須脫了褲子。


    他回憶著她上次的吻,壓著急切,卻依舊越吻越重。


    江子燕仰著頭,被這麽緩慢輾轉卻又溺死般吮著,內心那些不安漸漸淡了,心跳開始加快。


    何紹禮這人都說他有耐心,但有時候,他也根本沒有。晾著他可以,何紹禮是易相處的,也不太逼人妥協。但如果晾的時間久了,把何紹禮惹惱,他發起瘋確實沒人管得住。他能對自己狠,也能對別人狠,反而江子燕是向來很愛惜自己的。


    就除了那一跳。


    兩人倒在沙發上,她向下的視線已經全被他寬闊的肩膀擋住了。江子燕知道如果現在不說話,今晚肯定又什麽都忘了。她很倉促地躲過他的唇,先快速地說正事:“我懷疑我當初跳樓的時候,是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我還懷疑我媽媽——”


    何紹禮突然抬起頭,無比厭惡地截斷她:“你以後別跟我提她了。”


    江子燕愣住:“提誰?”


    他很不喜歡她提樓月迪,但此刻的氣氛裏,無論是“樓月迪”這名字和“你媽媽”這稱呼,好像怎麽也說不出口。因為他壓根不想稱呼樓月迪這種女人,為“媽媽”或“嶽母”。


    何紹禮突然粗喘一聲,他冷冷地說:“總之……那個女人。”


    她故意曲解:“哪個女人,蘭羽嗎?”


    何紹禮沒吭聲,他的表情顯示出他生氣了,江子燕看到一張受委屈且對此話題芥蒂的俊臉。他愛的女人總是讓他憤怒,但江子燕本身其實是懼怕憤怒的,她自己從憤怒裏得到的隻有傷疤。


    “是我說錯啦,我以後不這麽說了。”江子燕隻好哄他,又追問下去,“但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初問我消失幾個月的時候,我都回答了什麽?”


    何紹禮臉色稍緩,他“嘖”了聲,卻抬頭把她的臉壓過去:“……你先別說話了。”


    不過到後來,他惡意地貼著她耳輪,兩人身體都是津津的汗:“子燕姐,你怎麽不說話?”


    江子燕已經到了極限,再多分毫都容納不下。偏偏何紹禮自己問完了,又察覺到這種對話場景很耳熟,仿佛曾在無形中練習過無數次、無數遍。


    他和她五指相扣,又自言自語地輕聲重複了一遍:“喂,你怎麽不說話啊?”然後很自然而然地把剩下的話接下去,“來,叫我爸爸?叫爸爸?”


    江子燕身體不由一抖,即使是她此刻眼神嫵媚,表情都有些難以形容。


    何紹禮卻忍不住笑了,露出深深的酒窩。他終於覺得,這幾年從何智堯身上的無數屈辱感終於能有別的補償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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