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白無奈笑笑,道:“是你太過嚴厲了。”


    顧雲山方才講述時,隻大略地一提段非無祭煉影魅之事,卻不料自己體內棲居著一個影子的事,他們竟然早已知曉。他心中過了一遍他在真武山上的這十餘年時光,竟未曾覺得自己與旁人有異,既非怪胎,也從未被差別對待。他滿懷莫名激盪的情緒,翻滾如一浪一浪的波濤,卻終緩緩靜了下去,好一會兒才張了張口,微微沙啞的聲音輕顫著,叩首說道:“事情便是如此,弟子為人所用,手中早已沾滿無辜之人的鮮血,如今更無顏呆在真武山上,留人話柄。請掌教……將我逐出師門。”


    此言一出,殿內一時落針可聞,即便是應竹都沒想到顧雲山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急喚了一聲:“雲山?!”


    顧雲山想是沒有聽見,他臉色蒼白卻肯定,一雙漆黑的眼瞳像一塊寒鐵,冷靜而孤狠。張夢白望著他這位年輕的徒兒,少頃輕嘆了一聲,與寒湘子交換了一個眼神,便聽寒湘子冷哼了一聲,道:“我真武還怕什麽話柄?你怕是太小瞧我們這些老傢夥了。”


    張夢白道:“此事因果為師還要與諸位長老詳談查證,雲山,你且先去歇息,莫要多想。應少俠,此事真武自會給你個交代。”


    應竹卻道:“冰晶魄雲山早已交還給我,被我無意損毀,我自會回太白請罪的。”


    張夢白笑笑,略過此事不提,隻對易開陽道:“開陽,你先去安頓一下應少俠與雲山。”


    易開陽點頭應諾。他這架勢,自然不是要將顧雲山逐出師門的樣子了。顧雲山楞了一下,隻覺心中酸澀又愧疚,當下再度叩首,便起身雖易開陽與應竹出了大殿。


    顧雲山在血衣樓積了不少暗傷,平日裏不顯,可經小樓攝魂陣一役,卻都趁虛而入反噬了來,更遑論為了騙過段非無還自擊一掌,隻強撐著挨到此時將一切陳明,人已是強弩之末,當下回了自己在真武山上的小屋裏,也著實無力與易開陽寒暄,隻見著那熟悉的擺設,倒像是自己從未離開過似的,一時心緒萬千,也無從說起,隻一陣劫後餘生之念,讓他鬆了口氣,倒頭便昏睡了去。應竹外間留了一會兒,對易開陽道:“雲山身負內傷,我還想勞煩師兄請長生樓的人來看看。”


    易開陽這年輕一輩的真武弟子,與段非無平素沒甚麽交集,倒與雲山年紀相仿,自是願意相信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朋友,當下義不容辭道:“說甚麽勞煩,我稍去便回。”


    應竹道了句謝,星夜兼程的倦意也湧了上來,卻還不敢睡去。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姬靈玉、丹青子與笑道人一同進了屋來,兩個藥師進裏間去把脈,笑道人便在桌邊陪應竹坐下。


    “今日多謝笑師兄解圍。”應竹說道。


    “不用謝我。我昨夜接到獨孤的書信,說真武恐有變故,叫我回來將段非無要殺的人保住,最好將段非無也留在山上,可惜他手段莫測,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遁了。”笑道人解釋道,“段師叔瞧著溫和純善,我小時卻吃過他的啞巴虧,是以快馬趕回來了,所幸我本來離襄州不遠,總算是趕上了。”


    應竹這時回憶起這短短一日的經歷,才覺出幾分僥倖來。倘若自己再遲上半炷香時間,倘若自己將冰晶魄當日便交給獨孤師兄,倘若獨孤若虛未曾飛鴿傳書給笑道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他心中一陣後怕,便聽笑道人又望向裏間,若有所思道:“沒想到雲山竟真是血衣樓之人……阿竹你似乎並不驚訝,早就知道了麽?”


    應竹道:“也不早,小半個月之前血衣樓覆滅之時,我與雲山見過一麵。”


    笑道人嘆了口氣,道:“他這傢夥,如今倒是變得決絕了,說起逐出師門來倒一點都不含糊。”他哼笑了一聲,又道,“也是,他將自己身份之秘都和盤托出,怕早就有了這一番打算。隻是他為真武的事身陷困局,我們自然不會陷他於不義。從前明明很是聰明,下山歷練一番,反倒是變傻了不成?阿竹,你沒事兒也幫我開導開導他。”


    應竹應了一聲,心裏卻直覺哪裏不對。他腦子裏忍不住又想起密室裏顧雲山將計策說出來,語氣便已是十分冷靜了:“我現在雖疲累,但照常理也尚有反擊之力,你若這樣綁我上去,段非無必定看得出端倪。”


    “那該怎麽辦?我……”應竹瞧他已是麵色慘白,哪還下得去手?顧雲山自看得出他的遲疑,當下笑笑,自運功抬手,拍了一掌於心口。他這一下傷上加傷,唇邊都溢出一線血痕來,自己卻好似並不在意,隻微蹙著眉頭忍了下去,甚至還有餘裕朝應竹笑了笑:“我有分寸。”


    他哪是有分寸?分明已是存了死誌。隻是礙於他應竹還固執地留在密室裏,才想方設法地同他逃出去。可在九華的時候,雲山分明不曾顯露過這一番打算,若非隱藏太深,便該是發生了什麽變故——也唯有那座大陣了。


    “笑師兄,張掌教可有派人去那座小樓的密室查探?底下的陣,是做什麽用的?”應竹問道。


    “去的人還沒回來,我稍後親自下山一趟。你與雲山先歇息吧。你竟比我還早到襄州一步,想必也辛苦了。”笑道人勸道。


    這時姬靈玉與丹青子皆自裏屋走了出來,丹青子告了一聲,便匆匆回長生樓煉藥去了。姬靈玉將顧雲山的病情簡單說了來,又道:“也沒什麽大礙,比這嚴重的傷我與丹青也不是沒治過,不妨事的。方才餵他吃了點安神的丹藥,明天一早我們再來。”


    應竹點頭應下,將姬靈玉與笑道人送出了門,本自己也該走了,卻還忍不住折回屋中去看顧雲山,卻不料那道人正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床帳發呆:“你沒睡?”


    “歇了一會兒。”顧雲山回頭看了看他。


    “姬師姐不是餵你吃了藥?”應竹訝然道。


    “那藥騙不了我。”顧雲山緩緩說著,又覺得自己措辭不甚精準,解釋道,“我是說,這劑量的寧神丹對我沒什麽用處……”他聲音沙啞而平靜,幾乎沒有什麽波瀾,說著話,又將目光移回床頂的幔帳,不曉得又在想什麽了。


    應竹無由地心中一緊,上前坐到床邊,伸手探了一探他的額頭,道:“睡不著麽?”


    顧雲山望著他,眼裏像是藏著黑暗的漩渦,少頃才緩緩搖搖頭:“你去睡罷,我一個人躺一會。”


    他語氣有些疏離,眼神卻總是騙不了人的。應竹輕嘆了一聲,道:“你還怕拖累我麽?雲山,告訴我,密室裏的那個陣是怎麽回事?”


    顧雲山答道:“那是個攝魂之陣,可以激出人的心魔,最後恐怕會神識湮滅,隻剩下行屍走肉吧。”


    “那你看到了什麽?”夕陽將最後的餘溫漾在年輕劍客的眼眸裏,應竹的聲音也跟著變得柔和了起來。


    顧雲山稍稍猶疑,好一會兒才答道:“自是我的心魔。我殺了許多人,對此早有覺悟,隻是後來……那幻境變作你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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