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呼吸平穩,睡得極沉。他把住脈門,沉默了半晌,方才長長地出了口氣,鬱結的眉宇之間也舒展了不少。


    阿離或因著懷玉子的緣故,並非有半分損傷。


    他支起身體,一雙手抵住阿離後背,將仙氣源源不斷地輸了過去。


    不大一會,阿離緩緩睜開了眼睛。見著他,愣了一愣,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張開手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淚水不斷地落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他柔和了麵色,將他抱起,輕拍他的背,低聲道,“不怕,沒事了。”


    阿離聽得他這話,哭聲又見大了些許。


    他柔聲道,“脖子上的玉瑗一定要捏好。”


    “嗯。”用力捏在手中。


    “我們回去。”


    他一隻手將阿離用力抱入懷中,一隻手托著他的腿,一步一步向來路行去。


    冰涼的弱水沖刷著他的身體,刺骨的寒冷一寸寸侵入體內,行不到一半,他的雙腿便已有些麻木,漸漸開始失去知覺。他用力拖了托阿離的身子,感覺到他抱住他的力氣又緊了一些。邁開腿的動作似已變作了需用盡全力方才能完成的動作。


    他咬緊牙,一步一頓地向前行去。


    快到岸邊之時,他已頗有些難以堅持。折顏的吼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他岸上的身影也已化作重重疊疊的影子在眼前晃動。


    他記著將阿離交給折顏之時,已頗有些站不穩。


    “無妨,”他聞得折顏反覆地詢問,隻淡淡回應道,“不過是海水太涼。”


    折顏在一旁心急如焚,結果阿離之後沉下心檢查了一遍,見他毫髮無傷,方才放下來,過來看墨淵的情形。


    他已漸漸緩了一些,麵色也已不似方才那般蒼白,折顏總算呼出一口氣,“這島上怨氣所化之氣太重,尤以弱水附近為最。既已救回阿離,便早點離開罷。”回頭低身看向阿離,微微笑道,“阿離,沒事了,我們一道走。”又指著懷玉子道,“這玉瑗極其重要,先給墨淵上神罷。”


    阿離點點頭,從脖子上將玉瑗摘下來,遞與墨淵。


    他接過玉瑗,輕輕摩挲了幾回,緊握於手中。


    “事不宜遲,我們快走!”折顏急促道。


    他點點頭,兩個人便攜了阿離,離了梁渠島,騰起雲來,望崑崙虛而來。


    約莫過了好幾個時辰,天色也已沉了下去,方至崑崙虛。


    降下雲頭,他們逕自往白淺房間而去。行至門前之時,阿離已見著了狐後,哭喊著奔了過去。狐後見著阿離,蹲下身來一把抱住,淚如雨下。


    折顏見了,默默嘆了一口氣,正欲往房內而去,卻被墨淵拉住。


    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隻將懷玉子塞到他手裏,半晌,沉沉道,“十七就拜託你了。”


    “你不進去看看她?!”折顏詫異了一瞬,忽而想起什麽來,默了半晌,蹙起眉宇,“是了,那弱水裏……”他重重地嘆息,別過頭去,“你……且先回房歇著罷。莫忘了靜心調息,清心咒反覆念上些時候,或有好處。”


    他沒有動,隻目送折顏將懷玉子放入她手中,堪堪在她睜開眼之時,於門邊隱去了身形。


    他聞得阿離哭著喊著“娘親”,聞得她得知前因後果之後與孩子相擁而泣的哭聲,又聞得她急促地問折顏師父怎麽樣了,為何不見,聞得折顏說他正在閉關。


    心口猝不及防地一陣劇烈的疼痛泛上,呼吸一窒,堪堪扶住門外的石壁,方才穩住身形。那股毫無預兆的劇痛一陣陣湧上心頭,饒是他一向淡然,額上亦瞬間滲出了一粒粒冷汗。抓住襟口,用力揪緊,感受到那疼痛漸漸轉為和緩的鈍痛,方才稍稍平復了些許。


    未免被人發現,他緩步離開了那處。


    行至自己房中之時,鈍痛亦已漸漸散去。


    他關上房門,忽而覺著一陣濃重的睡意漫上,難以抑止。


    堪堪躺至榻上,神識便模糊了知覺,甚至來不及思索,便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她似將這九萬年的時光重又經了一遍。


    她隨著折顏一道上山,憶起自己昔年初見他之時,覺著他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定不能目窮千裏。那一對纖巧的耳朵,當不能耳聽八方。那一張薄薄的嘴唇,出的聲端的不能比蚊子的嗡嗡聲更叫人精神。而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自然扛不動八荒神器之二的軒轅劍。


    她尤記著他彼時默默無言的神色。


    夢中,她時常默默瞧著他淡然悠遠的臉孔。崑崙虛的後山,他站在桃花林裏,夭夭桃花漫天。


    素手輕拂,從前不曾聽懂的那首琴曲,此刻卻深深地印入腦海。


    他是掌樂之神,這琴音昔日不曾珍惜,亦未曾聽懂,如今卻絲絲滲入神魂深處。他輕輕抬起眼簾,秋水般沉靜的目光柔柔地看向她,情愫漫溢。


    若彼時的自己聽得懂這弦外之音,看得懂他眼底飽含的深情,又何須萬萬年的錯失。


    她握住那一雙手,莞爾笑道,“我懂了。”


    與翼族一戰,整整九九八十一日,不眠不休。


    他彼時因替她受了那三道飛升的天雷,又提前出關,並不大好。


    她如今已深知這一點,隻裝作不知,看著他佯裝無事,暗自強撐。


    一麵心疼,一麵心酸,一麵卻又感嘆,他這人為何總能裝得那般好,便是如今,亦難看穿分毫。他若不說,她便總被蒙在鼓裏。


    七萬年前如此,七萬年後亦如是。


    大抵他是不願要他著緊之人擔心,抑或不願吐露心曲罷。


    她於夢中輾轉,卻時時清醒著知曉,這不過是夢境罷了。是以每每她總在決戰那日前停下。決戰那日的情形,便是如今,她亦不大能去細想。


    七萬年的心傷,便是在他回來之後,偶爾憶起,亦難以消解。


    那樣的痛徹心扉,有生之年,她已不能再來一次。


    他方魂飛魄散初初的幾千年,她等得心焦心煩,日日都盼著做夢能夢見他,好問問他究竟何時才能回來。


    然他卻從未來入夢。


    夢的結尾,她甦醒之前,見著他的背影似煙雲一般迷濛,她在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追去,他明明就在前方,卻怎麽也追不上。


    那股深埋多年的隱痛與恐慌無聲無息地重又占據了她心間的每一絲空隙,牢牢抓住她的心,扼住了她的呼吸。想開口叫,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心內一個女聲在淡淡響徹,“噩夢從來不是結束,總有一天會成真。”


    她來不及細想,已自夢中醒來。


    折顏正在床邊看著,神色不明。阿離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趴在她床邊,不住喚她。甚至連她母親也在一旁微笑著擦著眼睛。


    反反覆覆,卻少了點什麽。


    她母親將來龍去脈與她緩緩道來,她聽罷,卻忽而回頭一把拉住折顏,急問道,“折顏,我師父呢?他如何了?為何不見他?”


    折顏未動聲色,隻淡淡道,“那一戰有事的仿佛隻有你罷?你師父好好的,因耗損重了些,正在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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