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他便能歇會兒,不想央錯卻差人來請,說慶功宴已備好。


    墨淵行至帳外,方才發覺天色已晚,暮色沉沉。自大戰結束之後,又堪堪忙碌了一日。折顏沉聲與他道,“切不可飲酒。”他點頭應下。


    這慶功宴確然應當歡慶一場。一則天族已久未獲勝,魔族總棋高一著,二則此番殺敵數萬,俘獲魔族降卒近十萬眾,雖讓三位魔君逃走,卻狠狠地挫了魔族的銳氣。是以,他雖已是強弩之末,疲累至極,然身為主帥,卻不得不列席。若以身體不適為由缺席,勢必又會引發諸多猜測。


    開席之後,墨淵便沉默地坐於上首之位。白淺隨著白玄坐於青丘之席,她於這酒宴毫無興趣,隻默默注視著墨淵的方向。但見座下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他隻淡淡地飲著茶,並不沾酒。她暗暗算著時間,隻望早些罷宴,他方得回去好好歇下。


    數輪過後,不知為何,座下話題又換作了內奸之事。


    東華聽得下方議論,無聲無息地轉過眼去瞧墨淵,隻見著他眉間微不可察地蹙起,便起身道,“內應之論,可以歇止了。若非墨淵上神一番苦心籌謀,此番焉能大勝!”


    坐下諸仙聽了,便止了此言。


    央錯端著酒盞,起身笑道,“帝君所言極是。此番乃是仰仗墨淵上神籌謀得當。我軍自開戰至今,幾番不順,輸多勝少。今次大勝,大振軍威!上神算無遺策,小仙佩服。”執著酒杯上前,笑道,“今日歡宴,小仙敬上神!上神身先士卒,道法高深,令人欽佩!小仙先幹為敬!”言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周圍早有仙官替墨淵遞過酒樽,斟滿。


    白淺瞧在眼裏,急在心頭,頓時一躍而出,行至墨淵身側站定,笑道,“此杯,師父自然當飲。然則眾所周知,師父向來酒量極淺。軍營之中,醉酒誤事。我白淺一向最愛飲酒,不如這一杯,我替師父幹了。”說罷,將杯中物一飲而盡。


    “雖如此說,然則今日大勝,自然非比尋常,”連宋笑道,“墨淵上神若不賞臉,恐掃了眾仙之興。”執杯上前,又道,“小仙先幹為敬!”


    “三殿下此言差矣。”白淺笑道,“他日功成班師之日,這酒他自是推不掉。怎奈今日軍務繁忙,此杯,我替師父謝過殿下。”言罷,接過酒壺斟滿,一飲而盡。


    之後又有數人前來敬酒,白淺一一替墨淵擋下,一杯接著一杯,看得折顏亦蹙起了眉。白真在一旁嘆道,“小五雖好酒,照這麽個喝法,還未罷宴,隻怕便要醉了。”


    “她若不替墨淵擋了,墨淵可不止醉了這麽簡單。”折顏低聲道。


    “怎麽說?”


    “他早已是強弩之末,一旦烈酒入喉,便是摧肝瀝膽。”


    “我便說嘛,他一人撐著昊天訣。便隻是坤訣也罷,之後還強撐了幹訣。如此耗損之事,他竟能毫髮無傷?!”


    “他畢竟是主帥,怎能在人前示弱。隻求敬酒之人莫要再勸,小五雖能喝,卻也不能這般喝法。”


    “這兩個,都不是省心的。”白真嘆道。


    白淺飲罷數輪,便已有些醉酒之兆,她身形晃了一晃,恍恍惚惚間似聽得他喚她的聲音,“十七,不可再飲。”


    她回頭看著他,笑道,“師父放心,我還能喝!”


    “你醉了。”


    “我沒醉。”


    白真見狀,未免這小狐狸在眾仙麵前醉得不成體統,便將她拉到一旁,按在座位上坐了。她雖頭暈暈乎乎,神智倒甚是清明。


    罷宴前,比翼鳥族族長起身往墨淵身前行去,說了些客套,又來勸酒。


    酒樽內水色瀲灩,他神色亦是如常,隻是麵色已頗有些蒼白,他起身道,“此番幸得梵音穀出兵相助,此杯,自然當飲。”


    堪堪執起酒樽,未至唇邊,便不可抑止地輕咳出聲。白淺聽得他壓抑的咳聲,心下一跳,猛地一躍而起,尚未沖至他身側,便見著他咳出的血落入樽內,漾出一圈細細的漣漪。他卻麵上帶笑,將樽中酒一飲而盡。


    下方之眾未曾見著這一幕,便不懂白淺心下之寒,隻顧著歡鬧而已。白淺見他飲下樽中血,隻覺渾身的血似凍結了一般,腦中天旋地轉。便是此時,她聽著他喚她,握過她的手,安慰道,“為師無礙……不必憂心。”


    她隻覺著淚在眼眶內打轉,隻堪堪未曾滴落。


    折顏在一側起身調侃道,“墨淵什麽都好,便是酒量差點。”


    眾仙一片笑聲。


    “諸位瞧在我的麵上,今日且放他一馬。他日得勝班師,再一道痛飲罷。諸位今日必要盡興。”言罷,便給墨淵使了個眼色,一道往帳後去了。東華見著墨淵的麵色,微微蹙起了眉。


    帳內諸仙見著墨淵去了,便隨意推杯換盞,肆意胡鬧,毫不節製。


    白淺見墨淵與折顏一道離去,也不知會幾位兄長,隻悄然隨著他們一道離了酒宴,回至他大帳之內。


    帳內未點燭火,漆黑一片,悄無聲息,似無人一般安靜。借著帳外一絲光線,方步入帳內,便見著墨淵背對著她立在原地,一手撐著桌沿,原本挺直的背脊此刻卻微微曲起。


    她疾步走到他身邊,扶住他的身體,顫聲道,“師父,你怎麽樣?”


    他蒼白著麵色,眉宇緊蹙,一手壓著胸口,似在強忍著什麽,見著她著急的神色,心口一窒,正欲推開她,卻不想那股反覆壓抑的血氣終是湧了上來,再也壓製不住,一口殷紅噴出,點點飛濺在她手上。


    她驚慌失措,扶住他的手似使不上力一般,手上被他的血濺到之處,似火一般炙熱滾燙。他放開桌沿,抬手掩住唇,卻不意被她瞧見指縫間噴湧溢出的粘稠。


    “師父!”


    神識似愈來愈遠,隻有她一聲聲的呼喊尚在耳畔激盪,迴旋,縈繞不去。


    當年你在若水河畔,是否便如這般,聲嘶力竭。


    她哭喊著,抱住他不斷下落的身體,將他緊緊擁住。他的下頜無力地靠在她肩上,耳畔是他極細的呼吸,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令她窒息。


    折顏急急忙忙進來之時,便見著白淺抱著毫無意識的墨淵,一邊哭一邊喚,被震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嘆道,“還愣著做什麽,快些把他送到榻上躺下。”


    她沉沉地應了,淚也不見收,隻用力將他抱起,放到榻上。回過頭來看向折顏,“折顏,師父他怎麽了,怎傷得這般重……”


    “你且將他扶起來,”折顏無奈地嘆道,“這些是後話,不忙。”


    “你要怎麽做?”


    “他耗損太過,傷及元神,方才又飲了酒……為今之計,隻得先渡些仙氣護住元神,我再將丹藥與他服下,當能暫時緩解。”折顏喟嘆道,“至於之後,再走一步算一步罷。”


    折顏正欲坐下,白淺卻一把攔住,“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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