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不知道您今天回紐約,也不知道您今天過生日,要是我們早知道的話……”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勳老夫人把手中的骨瓷咖啡杯放下,端莊的對我說,“你與老四就不過來了,是嗎?”


    我趕緊笑,“老夫人,瞧您說的。我們知道您心疼我們,這也就是隨便一說,要是不知道,還以為您嫌我們,不讓我們過來吃您老人家的壽麵。哦,這是arthur給您買的紅參,正宗長白山產的,好東西,泡茶燉雞湯都可以,您嚐嚐。”


    我把max大叔從韓國買的一盒紅參雙手遞過去,勳老夫人直接笑納。


    今天早上,我正在網絡上查找瑪格麗特·金斯頓教授給我的書單,max大叔一臉馬列主義對我說,“少夫人,今天是老夫人的生日,在紐約的勳家人都需要去位於長島的勳氏大宅,那裏有壽宴和慶祝節目。”


    我都顧不上自己的書單,趕忙給勳世奉打電話。


    手機接通,電話那端的男人似乎情緒不太好,我聽見他用一種深海暗礁一般陰冷的語氣正在與人說著一些什麽,似乎是目前有關歐元的倉位變化的指令。等待他的說話結束,讓那人離開,頓時,一種如蒙大赦的溫暖氣息隔著移動電話的無線電波都傳到我耳朵旁邊。


    “什麽事,alice。”


    “剛才max大叔告訴我,今天是勳老夫人的生日!我們需要到長島去。”


    “嗯,是。”


    “你知道啊?!”


    “知道。”


    “那怎麽不告訴我。”


    “我告訴過你。”


    “呃,……”我仔細想了一下,“好像,……沒有吧。”


    “昨天夜裏。”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但是他所提到的時間點卻帶著一種可以把我全部大腦和思維焚燒成灰燼的熱度!


    呃。


    一想到昨晚,我手指酸軟,幾乎可以把掌心的iphone都燒掉。


    心虛。


    於是輕聲回應,“哦。……那個,不記得了。”


    那個男人以硬邦邦的一句——“你不記得的事情還真多”——強勢結束通話。


    我聽見iphone中傳出的嘟嘟嘟嘟的聲音,這才按黑了屏幕。


    今天下午4點,勳世奉就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平時他不到夜間絕對不離開的,隨後,我們一起出發來到長島這邊的大宅。一路上,他都不說話,這種沉默一直延續到現在。眼下,他就坐在那邊的紅色天鵝絨沙發上,沉靜的像博物館的一尊雕像。


    “arthur。”勳老夫人對他說,“你新婚,需要請勳家這些叔伯兄弟們聚在一起。”


    “沒這個必要。”他低聲回了一句。


    “胡鬧。目前勳氏你當家,你結婚這是全族的大事,怎麽也應該請大家吃一頓飯,並且alice也需要給叔伯敬一杯酒。”


    勳老夫人說完,扭過眼睛,看著我。


    我特別親切的看著她。


    今天我特意畫了一對兒小鹿一般的眼線,眼尾稍微下垂,顯得又無辜又可愛。


    勳老夫人看著我的時候,我還對她眨了眨眼睛。


    我以為自己這個樣子挺萌的,沒想到勳老夫人嘴角控製不住,些微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副苦相,接著什麽話都沒有說,恢複了雍容華貴宛如蔣夫人的模樣,就開始沉默著繼續喝咖啡。


    屋子中氣氛有些壓抑,我借口出來用一下洗手間而悄悄溜出來。


    勳家骨子中崇尚傳統,這一點從我們眼前這座宅院中可以看出。


    這裏很明顯與五爺爺的那幢如同東海龍宮一般的土豪宅院不一樣,它始建於1952,完全是歐式傳統的風格,將近10米高的走廊,似乎可以直接連接蒼穹的玻璃窗,外麵是廣袤的草坪,再向外則是懸崖,沒有海灘。峭壁下麵就是深海,大西洋波濤翻滾,與地平線融為一體。


    開始下雨。


    走廊盡頭是一副鎧甲,架在一個鐵鑄的人體骨架上。骨架手中舉著一把長刀,沒有絲毫鏽跡,依舊寒光凜凜。從這種服色來看,應該是勳老夫人娘家的珍藏。


    我記得她說過,她們家祖上的老人家曾經跟著左宗棠征西,她很驕傲這樣的往事。


    “這是一片葉子。”


    我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是個男性的聲音,卻很細,像暴雨中的浮萍。


    “又下雨了,你喜歡下雨嗎?葉子在雨水中很黏,可以黏在人們的鞋子上,也可以黏在聖經的皮革上。eli,你一直在這裏,我知道,你最好。”


    我循著聲音走過去,轉過鎧甲,那邊靠著玻璃窗站著一個男人,年輕,高且瘦,不健康,看上去很蒼白,像一張早已經存在記憶中的舊照片。


    他身邊站著一個藍色製服的女護工,華人,是一位很利索的大姐。


    男人的手中拿著一顆高爾夫球,我看著他,現在,他正在認真的對著那顆球在說話,似乎那顆白色的球是他人生唯一的摯友。


    “eli,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很多家人都過來,你要乖乖聽話,我們今天都要聽話。”


    “奶奶會高興。”


    護工看見我,趕忙到眼前,用英語說,“小姐,您迷路了嗎。”


    那個正在與球說話的男人聽見聲音也抬頭看見了我,他的臉色更蒼白,白的透明。


    護工不認識我。


    “哦,我沒有迷路隻是隨便看看。”


    護工,“您是這裏的客人嗎?今天家裏有貴客到,勳老夫人陪著四少在red hall喝咖啡,您也是要到 red hall加入他們嗎?”


    我,“哦,是。”


    “red hall就在前麵,直行20米,右轉就是。”


    “謝謝。”


    我又看了看站在護工大姐後麵的陌生男人,不知道怎麽了,總感覺他有些眼熟,但是我確定自己沒有見過他,還是看著有些眼熟。


    呃,……我想想,……他看起來,有些像,……勳暮生。


    勳——暮——生!


    陡然而至的靈感,讓我一瞬間知道他是誰!


    “六少,應該吃藥了,我們先回臥室。”——護工大姐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勳世恪。


    cyril k. hsun,勳家六少。


    他是三爺勳亭澤的兒子,唯一的兒子。


    我不由自主的停下來,回頭看著那個蒼白的男人。護工大姐幫助他,他手中依舊拿著那顆白色的高爾夫球,扭身,向與我相反的方向走過去。


    我不清楚自己回頭看他的原因是什麽,頓時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於是,扭身自己走。


    但是,……


    我又回頭,卻看見勳六少就站在遠處。


    他也不動,他的手中空空如也,而原本被他拿在手中的那顆白色的高爾夫球滾落,骨碌著,滾道我的腳下。我彎腰撿起來,走過去,在他的麵前,把這顆白色的球遞還給他。


    “謝謝。”勳世恪接過去,他彎起來的嘴角,像一株在暴雨後奄奄一息的漿草。


    “不客氣。”


    “少夫人!”此時,從 red hall中跑出一位穿著黑白製服的女仆,她說中文,“老夫人怕您迷路,讓我帶您回來。”


    “少夫人?”


    勳世恪也聽到這個稱呼,他看著我,眼睛中是奇異的透明。他也說中文,聲音稍微有些沙啞,卻是完全沒有任何口音的普通話,似乎好像是跟著最標準的教材刻苦學習過的。


    “四哥的新婚妻子。”


    他這個樣子,完全沒有剛才對著這顆白球說話的癡狂。


    我點頭,“是。六少,第一次見麵,您好。”


    “四嫂,聽說你是中國人。”


    “是。”


    “你信馬列主義,佛陀,還是上帝?”


    我,“佛陀。”


    “奶奶也信佛,我父親也是,那您看過佛經嗎?有一句話,我父親到死還在頌詠。”


    “……”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勳世恪說完,以一種近似虔誠的眼光看著手中的白色的高爾夫球,似乎在問我,又似乎隻是對他這個可愛的白色的球在說話。


    “與殺人凶手睡在同一張床上,是什麽滋味?”


    回到red hall,管家正在同老夫人講述一些今天晚上的晚宴的布置情況和菜肴的準備進度。


    勳世奉抬頭,看了一眼我,我馬上活靈活現的過去,緊挨著他坐在沙發上。然後狗腿一般給他調減了兩塊點心,放在精致的小碟子中雙手呈現到他嘴邊。


    “老夫人這裏的點心是舊錢塘的口味,很特別,darling,你嚐嚐。”


    勳先生賞臉,拿了其中比較小的那一塊,放在嘴巴裏麵,嚼了。


    “darling,好吃嗎?”


    “不好吃。”


    “哦,……”我摸了摸鼻子,“那你還吃嗎?”


    “嗯。”


    ……


    於是,我就又給他拿了一塊鬆子糖,這次,沒有放在盤子裏麵,直接喂到他的嘴巴裏麵去!


    他的牙齒還咬了我的手指尖。


    嗚嗚。


    手指抽回來,發現上麵還殘留著一點糖漿的粘稠,於是我自己舔了。


    勳老夫人和管家聞言,看著我們兩個,老管家麵皮上有些異樣,好像看到了一隻白堊紀的霸王龍悠閑的吃著青草,不過,他是一名好管家,就與max大叔一樣,即使他的眼前經曆了一整個星球的生命的演化,他也能淡定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他們說完,管家繼續出去繼續未完成的事情,老夫人問我們,“客人陸續過來,你們是留在這裏陪著大家喝茶,還是,上樓休息一會兒。”


    不過,還沒有等勳世奉答複,老夫人自己頗為預卜先知的來了一句,“算了,你們還是上樓吧。老四在這裏,別人也不能好好的聊天,他怕鬧。”


    哦。


    看樣子,勳四先生這種絕對零度的溫度和霸王龍的氣勢不止名震華爾街,就連他們老勳家自己內部也被震的七葷八素的。


    他年紀輕輕的做了當家,那些叔伯什麽的,輩分高的人卻應該在他麵前低頭,偏偏就算低頭也得不到好臉色,長輩肯定不開心,於是,勳四先生的人緣就朝著馬裏亞納海溝一路狂奔而去,比2008年的a股市場傾瀉的還要氣勢恢宏!


    說好好上樓休息,我忽然問了勳老夫人一句,“老夫人,我剛才看見六少了。”


    勳世奉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勳老夫人的情緒卻有些波動。


    我,“老夫人,我就想問一句,……”


    滴答,滴答,滴答,……大廳中古老的座鍾敲打著時間流逝的聲音。


    大約過了1分鍾,我沒有開口,勳老夫人實在忍不住,開口也問了我一句,“問什麽?”


    我,“勳六少的名字最後一個字,怎麽念啊?是跟著國學大師陳寅恪念’卻’這個音,還是跟著李世民的兒子吳王李恪念’克’這個音?”


    “讀’卻’,這是他爺爺給起的名字,當時老爺子喜歡讀陳寅恪的書,就是給起了這個名字。”


    勳老夫人說著,肩膀似乎柔軟了一些,仿佛鬆了一口氣。


    我,“我們剛才還聊了一會兒天。”


    “都說了什麽?”


    “其實,也沒有說什麽,六少他,對著手中一顆白色的高爾夫球在說話,我就在一旁聽著來著。他說外麵下雨了,然後我看了看玻璃窗外,還真下雨了。”


    “哦。”


    “他還問了我信什麽,我告訴他,我信佛,他說老夫人,還有故去的三爺也信佛。”


    “嗯。”


    “他還給我念了一句佛經,是《大般涅盤經》:諸惡莫作,諸善奉行。”


    ……


    我,“老夫人,六少還這麽年輕,人這一輩子很長,還有很多日子需要過。arthur手中有頂尖的專家團,我們要不要再為六少找一些醫生過來……”


    這次沒等我說完,勳老夫人打斷我,“不用。我的孫子,我自己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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