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牆角的宮燈有微黃的燈光,透過細紗罩子照到屋子裏,屋子門半開,有秋風入室,燈光不住搖曳,似那渴睡的人眼,一眨一眨,忽然睜開,忽然又閉上。


    赫連铖坐在桌子旁邊,一隻手捏著扶手座椅,一雙眼睛望著桌子上攤著的一塊手帕,不言不語,似乎陷入了沉思,又像是在打盹,江六小心翼翼的向前一步,輕聲道:“皇上,這天色也不早了……”


    “朕知道。”赫連铖抬起頭來,朝江六瞄了一眼,見他並未走得太近,這才長長的籲了一口氣,一把將那帕子捏成一團,一邊吩咐江六:“去催催阿啟,怎麽還不回來。”


    “今日靈慧公主壽辰,高大公子肯定得多陪陪她,想來也快回來了,皇上,高大公子不用上朝,明日晚些起來也無事,皇上你便別擔心他了。”江六朝門外張望了一下,臉上露出驚喜神色:“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赫連铖站了起來,大步走到門邊:“阿啟。”


    高啟一愣:“皇上還沒歇息?”


    “等你。”赫連铖言簡意賅:“聽說今日你跟毓弟去了大司馬府?”


    “不錯。”高啟點頭:“今日也是慕大小姐生辰。”


    “她現在過得如何?氣色可還好?朕那皇姑沒有虧待她罷?”赫連铖一連串的問了出來,眼中灼灼有神。


    “慕大小姐挺好的。”高啟有些奇怪:“皇上你不是討厭她麽?如何又想到要問起她來了?”


    “朕隻是想早些將她召進宮來好好教訓一番,若她身子病歪歪的,那也沒什麽意思。”赫連铖臉上浮現出笑容:“既然她在家過了幾年舒服日子,那也該到進宮的時候了。”


    “皇上!”高啟愕然,赫連铖已經轉身,步子輕快的走了出去。


    皇上究竟準備如何來折磨阿瑛?高啟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年自己竄出來為阿瑛擋箭,胳膊上的傷口雖然已經好了,可還是留了一點小小的疤痕。皇上難道還要繼續對付阿瑛?高啟打了個寒顫,雖然慕大司馬是強勢了些,可阿瑛卻是無辜的。


    三年,阿瑛守孝的三年就要滿了,難道她的苦難又要開始了?


    高啟閉上了眼睛,他希望能每日都見到慕瑛,可他卻不忍心看她被赫連铖折磨,每次她受苦,他心裏都很難受,恨不能一把將赫連铖推到一邊去。


    可他卻不能這般做,赫連铖是皇上,自己隻是他的伴讀,他隻能盡力規勸,讓阿瑛少受些苦。高啟的手緊緊的握了一個拳,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阿瑛再次進宮,若是赫連铖還這般對待她,他該怎麽辦?


    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將阿瑛受到的折磨降低到最小?或者是衝上去跟赫連铖打一架,最後接一張賜死的聖旨?


    站在門口,他糾結不已,抬頭看看烏藍的天空,冷月無聲。


    十月一過,日子仿佛就快了幾分,十一月到年關,快得像彈彈手指頭,才將上邊沾著的灰彈掉,這除夕春節就接踵而來。


    今年的冬天十分寒冷,才十一月便開始下雪,一直下了兩個多月還沒有停歇過,正月十五的早上起來,推開窗戶,外頭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水精琉璃界一般,到處都是雪,將這世間蓋得嚴嚴實實,園子裏有不少婆子帶著小丫頭子,拿著鐵鍬正在鏟雪,青石小徑上已經鏟幹淨了一半。


    “大小姐,今日上元節呢。”小箏趴在窗戶往外邊看了看,一臉惆悵:“下這麽大的雪,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上元花燈會。”


    走廊底下逗鳥兒玩的小金笑盈盈道:“每年都有,下雪也不會停的。”


    “那真是太好了。”小箏將窗戶門關上,轉身走了回來:“大小姐,今日你去不去逛那花燈會?這幾年你一直在府中寸步不出,明日又得進宮,不如到街上去散散心。”


    慕瑛將手中的書放下,每天蹙起,微微歎了一口氣:“到外邊玩耍一場又能如何?反而平添煩惱,不如就呆在府中。”


    “大小姐,話可不能這般說。”小箏伸手挽住慕瑛的胳膊,開始勸說她:“我早些日子還聽大小姐念詩說什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既然這一輩子就跟露水那麽短暫,如何不找些讓自己快活的事情做?過一日得一日的歡喜,也不枉來世間一趟。”


    “你現兒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了。”慕瑛抬眼望了望小箏,抿嘴笑了笑:“還不是你想出去了,就一個勁的勸我出去。”


    “哎呀呀,大小姐,明日進宮,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出來呢,你都這麽多年沒去街上逛了,到外頭去走走罷。”小箏晃了晃慕瑛的胳膊:“大小姐,你就不想到外頭去看看熱鬧?”


    慕瑛想了想,站起身來:“好,先去與母親說說。”


    到主院的時候,明華公主剛剛起來不久,聽著慕瑛說要出去逛花燈會,笑著點頭:“我本還想喊你一塊兒出去呢,沒想到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吃過晚飯,咱們一道出去罷。”


    明華公主是個極其愛熱鬧的人,京城裏高門大戶裏的遊宴,隻要是她有空都會賞臉過去,絲毫不會端公主架子。可自從嫁給慕華寅,明華公主稍微約束了下自己,遊宴去得少了,四個月裏才出去了五六回。


    明華公主去遊宴主要的目的,主要想尋年輕俊美的少年郎,以前她的駙馬實在太弱,由她搓圓打扁,對她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慕華寅卻非比尋常人,明華公主覺得自己多多少少要顧忌他一些,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今日慕瑛說要去逛花燈會,正合她意,明華公主笑吟吟的讓梳洗的丫鬟給她的發髻裏又添了幾支簪子。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零落,星如雨。


    這上元夜是極其熱鬧的,走在街道上,就見一盞一盞的花燈相連,延綿數裏,京城裏火樹銀花,熠熠生輝,就如銀河墜落人間。雖然已經是夜色朦朧,可在這連綿不絕的花燈照耀下,猶如白晝。


    大司馬府的馬車剛剛出府門不遠,就有人攔住了去路:“請問是明華公主座駕否?”


    明華公主聽著外邊有少年郎的聲音,趕忙吩咐宋嬤嬤掀開簾幕:“來者何人?”


    “高國公府高啟是也。”


    一張過於年輕的臉出現在眼前,明華公主有些興味索然:“原來是高大公子,不知有何貴幹?”


    高啟恭恭敬敬朝明華公主行了一禮:“啟冒昧打擾,想陪同公主一道看燈。”


    明華公主一愣,迷惑的看了高啟一眼,這高大公子年紀輕輕,怎麽會來邀請自己前去看燈?她朝高啟打量了一番,見他目光殷殷,卻是落在了自己身邊的慕瑛身上,不由得啞然一笑,這高大公子實在是個滑頭,說什麽陪自己看燈?還不是句托詞罷了。


    “高大公子厚愛,我自然不能拒絕。”明華公主笑著朝高啟點了點頭:“還勞高大公子伴在左右了。”


    高啟的臉上湧起一點點紅潤,朝明華公主拱了拱手,策馬走在了馬車右邊,慕瑛正靠窗坐著,小窗垂下透明的紗簾,能見著她的耳襠偶爾閃亮。


    馬車緩緩前行,高啟騎馬相伴,不時偷眼看著車裏的那個身影,心裏有說不出的滿足,即便兩人沒有手牽手站在一起賞燈,可他依舊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仿佛她就與自己並肩而立,四目相望。


    “瑛兒,咱們在這裏下車,四處走走罷,這花燈就該好好的賞玩,坐在馬車上隔著簾子看燈,那就如走馬觀花。”明華公主吩咐馬車夫將車子停下,由宋嬤嬤扶著從馬上上跳了下來:“高大公子,能不能請你陪著我家瑛兒賞燈?我年紀大了,跟你們年輕人看不到一處去,不如分開賞玩,到時候再一塊回去。”


    高啟大喜,看起來明華公主是有意成全他與慕瑛,這般說來,明華公主肯定很滿意自己,以後高府若是登門求親,明華公主肯定不會拒絕。


    “母親。”慕瑛有些拘束,自從上回高啟對她說過以後要娶她這句話,她心裏頭就有些疙疙瘩瘩的,總覺得哪地方不對,有些別扭。


    “瑛兒,有高大公子陪著你,還有幾個護院跟著,沒事的。”明華公主漫不經心的將慕瑛的話給堵住,朝她擺擺手:“逛一個時辰,再到街口這邊來碰麵便是。”


    慕瑛無奈,眼睜睜的看著明華公主由一群人擁簇著往前邊走了過去,一抬頭,高啟正一臉笑容的看著她:“阿瑛,咱們先從哪邊看起?”


    “隨便。”慕瑛有些心神不寧,明華公主實在是有些放肆不羈,竟然就這樣將她扔給高啟了,或許她覺得這並沒什麽了不起,可對於慕瑛來說,卻是一件極其尷尬的事情。


    她的母親生前經常跟她說,女兒家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定要學會避嫌:“瑛兒,雖說大虞並不看重這男女大防,可你還是要有女兒家的矜持,不可有輕浮之舉,比方說,隨意與男子調笑,一道結伴遊玩。”


    即使高啟與她相熟,在宮中還為她擋過箭,可她卻還是不能輕易答應他的陪伴,畢竟沒有長輩在場,畢竟他們不再是當年垂髫抓髻的時候。


    繼母不在,自己與他一道賞燈便是不合規矩,縱使眼前白衣少年郎溫潤如玉,笑意融融,她也不能就這樣放下矜持與他一道同遊。


    “阿啟。”慕瑛看了高啟一眼,低聲道:“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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