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長有何問題問我即可,跟我來。”賀蘭觀月輕聲道,領著謝孤鸞從巷裏的一堵殘牆中鑽了出去。


    謝孤鸞站在一棵榕樹的枝椏上,背靠著樹幹,賀蘭觀月提著刀站在稍遠的一端,在茂密的樹葉掩映下,他們的身體被完全擋住了,但從這個方向卻能清晰地看到細柳巷子中發生的一切。


    阿澈則坐在枝頭,漫不經心地替他們盯梢。


    “賀蘭少俠,”謝孤鸞清了清嗓子,把時嵐安的事暫擱一邊,“貧道鬥膽問一句,夏前輩是因何而……”


    “因何而瘋是嗎。”


    謝孤鸞不置可否。


    “外界都是怎麽說的?”賀蘭觀月淡然道。


    “說什麽的都有。”


    “那道長是如何以為的?”


    謝孤鸞道:“不知內情,貧道從不會妄自猜測。”


    賀蘭觀月對他的回答很滿意,收起刀,換了個姿勢蹲在樹上,開口道:“熠之犯過錯,毒殺了一個女人,在二十六年前。”


    這個時間很耐人尋味,有很多事情都發生於那時候。比如時嵐安去酆都向宋錦瑜討要風雷引的技法,再比如一年之後阿澈被燕離所殺。二十六年前的夏臨淵才十歲,年紀雖輕但在萬花穀中已小有名氣,怎麽會殺人?


    “是他的失手。”賀蘭觀月道,“熠之是隨他師父出穀於洛陽救濟百姓,這一點或許李澈……李公子有印象。”


    “我記得。”阿澈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彼時正是史思明稱大燕皇帝攻占洛陽之時,東都危如累卵,赤地千裏,哀鴻遍野。夏臨淵隨萬花穀眾人駐紮於城外,接應城中逃出的百姓。


    破城那日,有一侍藥小童失手打翻了夏臨淵的藥篋,慌亂之下錯把一瓶毒藥放入了傷藥格子中。夏臨淵用毒的天賦從小就高,他自己製了毒,存放在何處均是有嚴格的規矩,那小童是不知的。


    他不在場,背上藥箱出營後,在路上遇見了一個受傷的女人。那個女人並非是從洛陽城中逃出,而是來洛陽尋人的,在途中遇見了狼牙軍,受了些傷。


    夏臨淵自然施以援手。女人很虛弱,卻笑得溫和,柔聲道:“小弟弟,謝謝你呀。你叫什麽名字?”


    他答著,一邊為她敷藥。


    夏臨淵拿藥時未曾檢查過藥篋,直到那毒藥滲入了傷口才意識到出了錯。女人的傷勢並不致命,夏臨淵的毒也不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但此毒卻無藥可解,中毒之人必會緩慢死去,短則數月多則一年。


    為醫者心懷天下,救濟世人,而他卻因一時疏忽成了殺人者。


    夏臨淵驚慌失措,他像個懦夫一般落荒而逃。


    女子不知發生何事,還在喚他,這一聲聲,全都成為了將來歲月裏夜夜縈繞在夏臨淵腦海中的夢魘。


    “那她最後……”


    “熠之不敢告訴任何人,次日又悄悄想回頭尋她,但這亂世……哪裏還找得到?”


    夏臨淵受此刺激,更加潛心於醫術和毒術,不過直至他名揚天下之時,他也忘不掉那個女子。這件事如紮進指尖的一根細小的絨刺,看不見、拔不掉,卻又做什麽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以為那女人不久後應當在某處默默地死掉了,可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夏臨淵失手殺人的十五年以後,他最疼愛的師妹阿苓在某日突然離奇失蹤,數日後又出現在了夏臨淵的醫館前。


    阿苓躺在地上,她的皮膚被人精細地剝了下來,整齊地疊放在一旁,嘴裏塞了一把碧露丹吊著命,裏麵沒有舌頭,隻能從喉嚨中發出斷斷續續的沙啞的呻吟,她的眼睛裏蓄著血淚,絕望地看著她的師兄。


    而那張人皮上還有用利刃刻下的四個大字:血債血償。


    ——夏臨淵的報應來得很晚,但總歸是來了。


    他的精神在一瞬間崩潰,掩埋在內心深處的罪惡感如決堤般奔湧而來,痛不欲生、肝腸寸斷,然後是切骨之恨。為了讓阿苓不再忍受痛苦,夏臨淵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他的失心瘋也是從那時起的,到如今,已有十餘年了。


    “林苓……”阿澈聽聞同門有此遭遇並不好受,喃喃道,“是個很可愛的姑娘。”


    “如此暴虐,到底是何人所為,那女子又是什麽身份?”謝孤鸞問。


    賀蘭觀月鬱鬱道:“此事是梟翎所為,那女子卻沒什麽身份。”


    “又是梟翎,這其中有何曲折?”


    “梟翎新首領時嵐安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捉拿熠之的師妹以此折磨熠之。他在純陽與時嵐安沒有交情,卻結下深仇大恨,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我隻能推測時嵐安與那女人有瓜葛,可我追查數年,也未發現蛛絲馬跡。”


    是時嵐安幹的。謝孤鸞與阿澈交換了一個眼色,點了點頭。賀蘭觀月可能不了解,但謝孤鸞去過酆都,那名女子極有可能就是宋錦瑜口中提到的時嵐安的心愛之人。


    “這些年我打探過她的底細,”賀蘭觀月繼續道,“此人名叫陳妙,是亳州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就在熠之遇見她後,她還在洛陽城外登記過姓名,但從此以後再無音訊,生死不明。”


    “等等,”阿澈從樹頂竄了下來,“你說她叫什麽?作何書寫?”


    “陳妙,耳東陳,曼妙之妙。”


    阿澈反應怪異,他擰緊了眉頭,似在竭力回想什麽。


    四下靜得出奇,謝孤鸞與賀蘭觀月都緊盯著他,沒有出聲。


    約有一盞茶後,阿澈終於一拍手,道:“想起來了,我認識她。我與燕離以及時嵐安救過她一命。當時我們正趕往潼關,途中不方便多做停留,便和她一道走了一程,而後托時嵐安將她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阿澈嘶了一聲,表情玩味地對謝孤鸞說:“我怎麽就沒看出來時嵐安對她有意思?”


    “時嵐安若與陳妙有舊情,熠之害了她,時嵐安尋仇,這樣倒是能說通。”賀蘭觀月道。


    雖時間能對上,可謝孤鸞總覺得哪裏不對。按宋錦瑜所說,時嵐安被吞噬掉的情感會讓他忘記關於所愛的一切,他若救了她,怎麽會記得陳妙這個人,又談何血債血償?


    “那時嵐安呢,”阿澈問道,“關於他你知道些什麽?”


    賀蘭觀月斟酌了一會兒才道:“年輕時的時嵐安我相信李公子比我更了解,他具體是什麽時候秘密加入梟翎我並不知道,但他用了十多年的時間爬上了首領的位置,之後便開始了對熠之的追殺。”


    阿澈無聲無息地飄到賀蘭觀月身旁,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傾身對賀蘭觀月道:“在下很好奇,你對梟翎……為何了解得這麽清楚?在鮮卑山那次也是,隻聽在下的描述,你便知道那兩個唐門是誰。賀蘭公子,你能告訴我嗎?”


    賀蘭觀月沉默半晌,他闔上雙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接著講述了之後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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