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進去看看?”謝孤鸞問。


    “這兩日我一直在府裏聽僕人們閑聊,家長裏短,有時還會提到我爹娘和大哥,倒是沒見提起過我了。”阿澈笑笑,“長安的時候我去見到我大哥了,他現在遙領都護府,也會不來這兒了。”


    謝孤鸞曾惡意揣測過阿澈行跡飄忽的原因,沒想到原來他在長安突然消失是尋他血親,低聲問道:“那他見了你……”


    “我有啥好見的,怎好去打攪他?我就遠遠的看了會兒。”阿澈打斷了謝孤鸞,忿忿道,“長安的鬼忒不上道了,這才過了多少年,居然沒人識得我爹娘,也不認識我!要不是我逮著個我哥府上的家丁,還不知道我娘十幾年前就走了,沒過幾年爹也跟著去了。他們說我埋這兒,我就想過來瞧瞧。”


    “埋在這兒?”


    阿澈努了努嘴:“我葬在城外,回頭陪我去看看。”


    謝孤鸞默然,過了半晌忽而問道:“你叫什麽?”


    阿澈腳步一頓,轉頭望著他,眉宇間忽然流露出罕見的倨傲之色,腰背挺得筆直,勾唇道:“李琤,琤琮之琤——澈是我的表字。”


    琤,水聲也,澈,水澄也。倒是應景。


    謝孤鸞隱約覺得這個名字甚是熟悉,又記不起在哪裏聽過。


    他看著阿澈,終覺窺到了關於他的冰山一角。剎那間,他流瀉的長髮,蒼白的麵龐和唇間的一抹殷紅——這些謝孤鸞早已司空見慣的東西,變得有些許不同了。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開始拚死地散發出一股逼人的貴氣,將一身沉鬱之氣驅逐得無路可逃,仿佛他仍是佩金帶紫的皇族,連骨子裏都有與生俱來的高傲。


    可還不及片刻,阿澈腦袋一耷拉,又換作了一張苦大仇深的死人臉……剛剛的驚艷一瞥果然不過是幻覺。


    他拉著謝孤鸞在城中瞎轉悠,興高采烈地介紹著兒時玩耍之處,在哪個泥地裏滾過,又在哪兒掏過鳥窩……幾十年過去,他竟也記得清楚。


    想不到阿澈這個成年後看起來翩翩君子般的人物,小時候竟比謝孤鸞還要頑劣許多,許是仗著自己小郡王的身份無所不為,活脫脫就是個惡霸紈絝。


    “那時候周圍百姓都在背地裏叫我小王八蛋。”阿澈笑嘻嘻地說道,“我沒告訴我爹,不然他們都要遭殃。”


    阿澈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是早產,幼時一直身子虛,我娘心疼我,八歲時把我送到萬花穀調養,學了一身武藝。我出穀之時恰逢天下大亂,血氣方剛跟著嵐安他們要殺安祿山那老賊,結果……一不小心把命給搭上了。”言罷還幹笑兩聲。


    “就這樣?”謝孤鸞總覺得差了點什麽。


    “就這樣,還能怎樣?”


    若真是這樣,他又緣何做鬼,在楓華穀一困二十餘年?這二十多年裏,阿澈應有無數次機會找人帶他回家,為何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又為何選擇他?煞費苦心半是脅迫半是利誘謝孤鸞帶他來此地,難道隻是為了看一眼舊居和墳墓?怎麽講都不合常理。


    阿澈的動機不單純,這其中定是有些隱情。


    在城中逛了半日,阿澈便殷勤地將謝孤鸞的麟駒牽了出來,鞍前馬後,也不明說,就是笑。謝孤鸞嘆息一聲,揉著眉心沒再多言。也不知道阿澈是怎麽想的,多少年了,隻怕墳頭糙都幾丈高了,到底有什麽好看的。果真是皇家人,思路和普通人不大一樣。


    迎著寒風行了數裏,就見一麵荒坡上驟然出現一片稀疏的針葉林,薄薄的雪被下還有瘋長的灌木,一座石碑突兀地屹立在綠洲中——正是阿澈的墓碑。


    走近一看,中榜上赫然刻著:故胞弟櫟陽王李琤府君之靈。


    “唔,我哥立的。”阿澈挑眉道。


    阿澈的墓碑青石所製,幾尺之內雜糙不生,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看來是王府的僕人常來打理。


    碑上生卒年月、生平事跡一應俱全。所刻內容大意為李琤此人品性高潔、正義凜然、為國捐軀,死後一切從簡葬於故鄉,追封櫟陽王。品行高不高潔謝孤鸞沒看出來,但後麵的內容同阿澈所言相差不大。


    所謂蓋棺定論,管你生前有多高貴,死後皆是碑文一段,再想重回人世,頂多也就成了阿澈現在這副鬼樣子。


    謝孤鸞正盯著墓誌銘看個不停,就聽阿澈突然“咦”了一聲,轉而圍著這墓地繞了好幾圈,原本臉上的漫不經心消失殆盡,逐漸浮現出驚怒的神色。


    謝孤鸞剛欲開口詢問,阿澈就吼出一句:“沒有!”


    霎時,陰鷙爬滿了他的麵容,帶著一絲難以置信,接著是久違的怨毒之色。他一頭鑽進了樹林深處,片刻後又沖了出來,一把拽住謝孤鸞的衣襟,指著地下恨聲說道:“給我挖!”


    謝孤鸞袖中玄劍已然出鞘,直指阿澈的脖頸,厲聲道:“你做什麽,發瘋了嗎!”


    阿澈不管不顧,氣得五官幾乎扭在了一起,一股蠻力拖著他到墳頭,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謝孤鸞生吞活剝了去:“把棺材挖出來!”


    “我拿什麽挖!”謝孤鸞嗬道。


    阿澈聞言一愣,周身鬼氣消下去不少,他焦躁萬分地抱著頭,一頭長髮幾乎被他抓成了雞窩,隨後身影一晃消失不見了。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阿澈便像一陣風般颳了回來,手裏還拿著兩把鐵鍬,不由分說地塞了把給謝孤鸞,自己拿了另一把對著地裏猛戳,泥土漫天飛揚。


    看著阿澈瘋子似的挖著自己的墳,謝孤鸞呆呆地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傻站著幹嘛!”阿澈撒氣般地把鐵鍬往地上一砸,又拽起他來。謝孤鸞啪啪在他手上打了幾下,蹙著眉冷靜下來:“撒手。無緣無故,你這是要作甚。”


    “我感受不到我的肉身……”阿澈直勾勾地望著他,“這怎麽可能……你得幫我。”


    謝孤鸞一鏟一鏟老實挖著,看看身後土堆高聳成了一座小山,隻覺一口淩霄血卡在喉嚨口,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憋屈得慌。


    細思他到底何時開始被阿澈呼來喝去,陪著他跋山涉水也就罷了,哪兒有挖人墳墓的道理——還是以這種簡單粗暴到令人髮指的方式。謝孤鸞做事禁忌不多,但多少還有些修道之人的自持,這般有損陰德之事,饒是是本尊授意,那他心裏也是不慡的。


    從下午一直挖到日落,終於在土層中觸到了堅硬的棺槨,謝孤鸞因幾日噩夢沒睡好覺的身子脫力了,不顧形象地癱在地上,有氣無力道:“你自個兒挖吧。”


    他的眼前發黑,閉上眼睛就天旋地轉,張口還想說點什麽,就已經一頭睡了過去。


    不出所料,夢境又一次向他襲來。


    謝孤鸞站在上次的地窖中,而他的眼前跪著一個年輕男人。這個男人他很熟悉,他的夢裏總會有他,衣袂飄飄,長著一張耐看的臉,一笑就會露出虎牙。隻不過現在的他狼狽不堪,一身衣袍上盡是血汙,頭髮亂得遮住了半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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