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謝孤鸞驚醒後睜開眼,總能看到阿澈煞白的一張臉在床邊注視他,嘴裏吐出一口陰氣,說:“又做夢了?”


    謝孤鸞是煩的,阿澈連睡覺都要粘在他身旁,讓人不得安寧。阿澈卻不以為意,道謝孤鸞體內怨氣翻湧是噩夢的根源,他倒沒忘初見時的承諾,信誓旦旦地保證會尋高人幫他。


    “你不信我?”阿澈雙目灼灼,不復以往嘻嘻哈哈的樣子,“我許諾於你,定不會食言。”


    謝孤鸞思及自己為何對阿澈如此不信任,也許是當初他殺了人,又或許是無意間窺伺到他眼底的冰冷,阿澈那種變化無常的情緒和神秘的身份,就像一縷浮空的煙,摸不著抓不住,使人感到不踏實。


    不過這段時間裏,即使兩人實力懸殊,阿澈也確實不曾傷害過他,無論他出於什麽目的。


    謝孤鸞沉默良久,心中亦有所動。


    月餘之後,一行人終是到了太原。小寒一過便是透骨的冷,城外冰河封凍,糙木衰敗,冬青上滿是嚴霜,像一層羽紗。


    以雷鳴夏,以風鳴冬。萬物生機被凜冽寒風一點點敲碎,化作枯枝殘葉鋪陳於地上,唯有附著在老槐上的蟲蛹,在暗無天日的冬季裏悄悄孕育著新生。


    謝孤鸞的手被凍裂幾道口子,原本一雙又白又直的手上紅紅紫紫,看著嚇人。阿澈裝模作樣捧起他的手一臉疼惜,不也知從哪裏買來些肉豆蔻油,非要替他擦上。


    臘八這天天放晴,驛站裏來了阮夢秋的書信,是寄給葉熹的。信裏洋洋萬言,皆是欣喜感慨,葉熹眼角緋紅,捧著那薄薄的一捲紙翻來覆去讀了一個上午,連午膳也顧不得,跑著回客棧寫信。


    謝孤鸞趁機四處打聽秦玉顏的下落,卻得知他早在半個月前就出城往北去了。他本想立即啟程追趕,被葉熹勸住,讓他好好修整兩日,買件厚實點的襖子再出發。


    看到葉熹眉梢都是喜色,謝孤鸞卻不知怎麽給師叔一個交代。阮夢秋和秦玉顏的恩怨情仇本就難以言說,秦玉顏心裏還有沒有阮夢秋,連與他相熟的謝孤鸞也沒底。倒是葉熹聽後一拍桌子,怒斥秦玉顏薄情寡義愧為天策將士,心疼自家姐姐的同時,又好奇兩人之間究竟有多少風月舊事,言辭閃爍想問個究竟。


    “關乎女子名節,怎能隨意置喙。”謝孤鸞道。


    葉熹一縮脖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道:“說三道四非君子,非君子也。”連忙岔了話題,告訴謝孤鸞太原有個鬼市可以去逛逛。


    世間有人捉鬼便有人馭鬼,既有人馭鬼就會有鬼市,太原鬼市興起於貞觀年間,至今已有不少年生。所謂鬼市,就是人與鬼做買賣之地,為太原最陰暗的一隅。鬼市中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牛鬼蛇神眾多,卻也是稀罕事物極多的地方,看一看總不是什麽壞事。


    天剛擦黑,謝孤鸞和阿澈就走到城中一條窄巷口,一盞燈籠晃晃悠悠掛在房簷下,巷子裏黑漆漆的,一個人影也不曾見著。


    “你確定是這裏?”阿澈問道。


    “葉熹是這麽說的。”


    “是有陰氣,”阿澈嗅了嗅,走了幾步,伸手在空中摸索一會兒,隨後笑道,“快過來,在這兒——牽著我,屏住呼吸。”說著,他拉起謝孤鸞的手,大步往前一邁。


    謝孤鸞的前足頓時踏入了一片虛無,渾身都輕飄飄的,阿澈把他用力一扯,他就一頭往前栽去。強烈的失重感令謝孤鸞感到天旋地轉,但不及片刻,他雙腳就結結實實地踏在了地上,一抬頭,整個巷子全然不似方才的樣子。


    不長的一條小街上燈火闌珊,安靜異常,隻能聽見小聲耳語,行人稀稀落落,大多和謝孤鸞一樣穿著道袍。路邊有不少攤位,上麵擺放著的都是謝孤鸞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


    “沒我想像中那麽熱鬧。”阿澈語氣有些失望,四處張望著。


    路邊的鬼魂形貌不一,大都用繩子拴住,表情木訥,脖子上掛著價牌。


    “能套住鬼的可不是一般的繩子——那是縛魂鏈,”阿澈厭惡地說道,“聽聞有些人會把鬼當殺手死侍般養起來,讓其往來於兩界之間替他效命,看來是真的。”


    謝孤鸞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價牌,這些鬼價格不一,便宜的隻需幾兩銀子,貴的竟然達到上百兩。


    “連媚鬼也要二百兩?”阿澈嘟囔道。


    謝孤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問:“那你值多少兩?”


    “我?嗬!你若是把我捆起來賣了,一輩子榮華富貴都享不盡!”


    謝孤鸞點點頭,扭頭就問一旁一個賣縛魂鏈的老道:“繩子多少錢?”阿澈佯裝生起氣來,作勢要打他,正在此時,卻聽到身後有人喚道:“阿澈?”


    謝孤鸞和阿澈皆是一怔,這聲音厚重中帶著滄桑,既不是葉熹也不會是程秋白。回過頭去,見一個青衣道人,模樣至少已過而立,手裏拿著油布包,背著劍,也怔怔地看著阿澈。


    阿澈神色恍惚,嘴唇嚅動卻沒吐出一個字來,半晌,才訥訥道:“嵐安。”


    這人竟是阿澈的故交?謝孤鸞心中一驚。


    眼下的氣氛有點怪異,謝孤鸞看看阿澈又看看道士,一人一鬼彼此對視,都愣在了一處。


    “他是……”謝孤鸞幹咳一聲,捅了捅阿澈。


    見阿澈不理他,謝孤鸞又繼續問:“原來阿澈真是你真名?”


    阿澈一下子回過神,不滿地瞪了謝孤鸞一眼:“那還有假!”說著逕自往青衣道人跟前走去,圍著他轉了好幾圈,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


    被喚作嵐安的道士盯著表情複雜的阿澈,訝異、喜悅、瞭然都寫在了他的臉上:“想不到你竟然……哎,你這樣有多久了?”


    “二十四年,”阿澈咂咂嘴,挑起眉毛調侃道,“時嵐安,你倒是老了許多。”


    時嵐安失笑,搖搖頭說道:“你又是何苦呢。”


    阿澈垂著眼眸,不答。


    “這位道長是?”時嵐安終於把注意力轉到了謝孤鸞的身上。


    謝孤鸞剛想開口,就被阿澈打斷:“我與他在路上相識,人很好的。嵐安,你我二人以這般方式重逢,是否該好好敘一敘?”


    言談中才知,原來時嵐安不僅是阿澈生前的舊友,和謝孤鸞居然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是純陽道術碩果僅存的一脈,早年在外遊歷,和阮夢秋是名義上的師徒,也就是謝孤鸞的太師叔,謝孤鸞入山之時他就已不在華山,是以阮夢秋也從未和他提起過時嵐安這個人。


    時嵐安從容閑雅,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一股超然之氣,謝孤鸞雖也算沉穩,到底還是年輕,少了幾分在歲月中歷練的痕跡。時嵐安平日裏以捉鬼為職,常和官場上的人打交道,替縣衙、府衙,甚至大理寺解決他們無法處理的案子。


    “被殺害之人心中有怨,多半會回到陽間。這很有意思,你可以從鬼的口中得知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阿澈聽罷輕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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