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熹說得有理有據,玉佩確實不可交予別人。


    “謝兄,我本是要來告訴你,今日我和秋白便要啟程離開長安,不知你作何打算?”


    謝孤鸞險些忘了這茬,答道:“有事前往太原。”


    “巧了,我要從河東方向去勝州,正好途經太原。”


    “還有更巧的,”阿澈喜滋滋地說,“我和道長說好在太原辦完事後就去陰山,還和你們同路!”


    謝孤鸞愣了,問:“我什麽時候和你說好的?”


    “就現在。”阿澈嬉笑道。


    謝孤鸞已有心理準備,阿澈的突然離開一定是出於某種目的,至於這目的是什麽,阿澈不說,謝孤鸞也不想問。而如今阿澈不滿足於待在長安,而要去往更遙遠的陰山,隻能表明他的目的或許並未達到。


    抵達太原尚且需要一個月,年關將至,從太原出發再到陰山有上千裏的路,正遇上天氣最寒冷的時候,路途艱難,謝孤鸞說什麽也不願答應。


    “不去。”謝孤鸞斬釘截鐵地說道,也不管阿澈怎麽鬧,收拾好行李牽著馬離開了客棧。


    他一人悶頭走在前麵不吭聲,阿澈倒像個沒事人,一直纏著葉熹和程秋白閑談。直到出了長安城,葉熹才叫住謝孤鸞,讓謝孤鸞同他去一趟觀音禪寺。


    “葉公子讓你去你便去,我讓你去你怎就不去!”阿澈抗議道。


    十裏和一千裏能一樣嗎?謝孤鸞懶得理他。


    隻小半個時辰就到了觀音禪寺,寺院前一段細細的山徑上,有紅楓在道旁伸展,那葉子紅得像火,沾著寒露,濕濕的。天色尚早,寺內香客不多卻打理得幹淨,不生雜蕪,一剪清風掠過青灰的屋脊,吹得院內的翠竹沙沙地響。


    殿裏的銅爐焚著檀香,伴隨著聲聲梵音。葉熹在大殿裏燒了炷香祈平安,兩人便朝後院走去。偶見一棵亭亭如蓋的銀杏,滿樹都是令人炫目的金,舒張的枝椏上綁著祈福的紅布條,宛如濃蔭下的一場紅雨,如扇的銀杏葉隨風而動,飄搖著落於土壤。


    這銀杏美得磅礴又肅穆,百步之內浩蕩的一片粼粼金黃,樹葉中每一條脈絡都仿佛參悟了深幽禪意。


    “很漂亮,”謝孤鸞伸手撫了撫樹幹,“這銀杏至少得有百餘年了。”


    “相傳這是太宗手植之樹,”葉熹嘆道,“銀杏能活上千載,人類與它實在判若雲泥。謝兄,你說千年之後可還會有人像咱們這般駐足欣賞它的風姿?”


    “也許有吧。”


    葉熹從袖裏掏出兩根紅布條,遞了一根給謝孤鸞,一邊往樹枝上綁一邊說:“我之前拿的,既然是長壽之樹,我也替家人求個健康長壽。”


    謝孤鸞學著樣子,把布條搭在了枝頭,聽到葉熹這話卻驚了一下,暗罵自己是太糊塗。一連幾日瑣事過多,竟忘了他最初為何執意跟蹤葉熹,心下想著這事不能再拖,思索片刻就說道:“葉公子,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呀?”


    “純陽鏡雲子,阮夢秋。”


    葉熹聽後身子一僵,神情猶疑,似乎並不確定謝孤鸞的話是何種意思:“純陽鏡雲子?我未聽過,但……”話說到一半他就停了,隻探究地盯著謝孤鸞。漸漸地,葉熹的臉色變了,由白轉紅,像隻煮熟的蝦,他突然大叫著從地上竄起來,指著謝孤鸞興奮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謝孤鸞不明所以:“你這是何意?”


    “你在渭南的時候一路跟著我可就為這個?”葉熹紅著一雙眼,瞪著謝孤鸞,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也不等謝孤鸞回答,繼續問道,“我和你口中那人是否相貌相仿?她是你師姐還是師妹?”


    “她是我師叔。”


    葉熹的問題太多,謝孤鸞來不及考慮,隻撿了最後一個。


    “她現在在哪兒?”


    “在華山。”


    “過得可好?”


    “甚好……你撒手。”


    葉熹抱歉地看了看謝孤鸞被捏紅的手腕,放開了手,情緒逐漸恢復平靜。他長嘆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


    原來葉熹本名並非葉熹而為阮成言,是洛陽一商戶家的少爺,而阮夢秋是他的胞姐,出生僅比他早半刻。廣德二年,葉熹父母被叛軍殺害,姐弟二人在逃難時分離,至今也不曾有過彼此的下落。


    葉熹心思活絡,剛剛謝孤鸞提及阮夢秋,便想通了這其中的曲折,驚喜之情溢於言表。他撇下謝孤鸞興沖沖地跑到後門,對在門口候著的程秋白嚷嚷:“秋白!我找到我阿姐了——!是謝兄的師父!”


    “是師叔。”謝孤鸞糾正道。


    “還真就是?我就說嘛,”阿澈笑著端詳葉熹,又不滿地看了一眼謝孤鸞,“這兩人長得如此相似,說沒有血緣關係都難。你非要那麽小心翼翼,還惹了禍事。”


    謝孤鸞仍不搭理他,對葉熹說道:“謝某恭喜葉公子。”


    葉熹擺著手慡朗一笑:“你也別叫我葉公子了,怪生分的。我從勝州回來就去華山,我得寫封信給她,可否勞煩謝兄……”


    “小事。”說著,謝孤鸞翻身上馬,騎著麟駒往山下走。


    阿澈一跺腳,不忿地跟在後麵,咬牙切齒地威脅謝孤鸞讓他帶他去陰山,還作勢要啃他的手,見謝孤鸞不為所動,聲音一軟竟開始討好賣乖,掛在馬脖子身上央求起他來。


    “好歹我救過你一命,你就帶我去罷。”


    “到陰山以後我決不再糾纏於你,你把我扔在路邊可好?”


    “好道長……”


    “我就想回家看看……求你了。”


    回家?謝孤鸞拉起韁繩停了下來,靜靜地俯視著阿澈。


    阿澈低下了頭,看不清臉上是什麽的表情。謝孤鸞靜立了片刻,冷聲說道:“陰山地處河套,人煙稀少條件惡劣,要是我死在荒郊野外,你就守著我的屍體過一輩子吧。”


    “那你同意了?”阿澈麵露喜色地抬頭。


    “沒有。”謝孤鸞嗤了一聲,側過臉不再看他,一夾馬肚向前飛奔而去。


    [ 拾肆 ]時嵐安


    阿澈說他想回家,但謝孤鸞從來不知道家是何種模樣,這個詞在他嘴裏砸巴了許久,始終嚐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但就因這個字,他頭一次心軟了。這厲鬼家裏可還有人丁,是否還記得他,還認不認識他是誰?那謝孤鸞自己呢,他的家在哪裏,他又是誰?


    謝孤鸞思前想後也尋不到答案。


    在趕往太原的途中,阿澈曾無意間透露過他出生漠南,可他長相併不似胡人,麵容十分俊朗,倒是說話毫不忸怩,伶牙俐齒,謝孤鸞和他比起來,反而還要柔和內許多。


    一路上阿澈上躥下跳,連眼裏都冒著精光,謝孤鸞喜靜,板著一張臉被吵得精疲力竭,常常倒頭就睡,這一睡卻睡出好幾次離奇古怪的夢。一開始還是以往那兩個男子,而後漸漸的就換作了阿澈,夢裏的他仿佛是活人,對謝孤鸞恭敬地作揖,溫文爾雅,頗有儒士風度,臉色微微泛紅,看上去很是高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三·羊花】浮生夜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風有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風有露並收藏【劍三·羊花】浮生夜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