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迪斯的手也默默地跟著移動,確保能托住他。


    正在匯報情況的達拿都斯見陛下臉上那萬年不變的表情忽地有了變化,旋即垂眸,低低地說了句什麽,就往微微抬起的右袖裏看去。


    怎麽了?


    不光是他停了下來,連原本半閉著眼,準備等兄長發言完畢才開口的修普諾斯不禁掀起了眼瞼,目光不受控製地往那處瞟去。


    下一刻便看到——


    一個頂著柔滑發亮的墨綠色長髮的小腦袋,倏地從本該空無一物的袍袖裏冒了出來,上麵還開了朵需要眯起眼才能看見的雪白色小花。


    “……”


    當他們驚奇的目光不經意地和那雙璨麗含珠,泛著淡淡水光的,卻比上次見到的要小了許多倍的黑眸對上時,被冥王難掩愛憐地捧在掌心裏的植物神頓時渾身一僵,匆匆地別過頭去,而侍奉冥王的雙子神腦海中則是一片空白。


    “你怎麽把我變成這樣,還擅自帶到議事廳這裏來。”雖然清楚哈迪斯不會讓他掉下去,阿多尼斯仍本能地有些不安,又感受到死神和睡神兄弟的灼灼目光,簡直不自在到了極點。他用那小小的手一邊緊緊抓住掌心的薄繭來獲得一些安全感,一邊壓低了聲音抱怨道:“快把我變回去。”


    哈迪斯微微眯起了狹長的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被自己親手變小的愛人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把他放在桌上事先就準備好的軟墊上,小籃是用深色的黃楊木製的,還有薄荷葉的清香——離冥王批閱公文的紙張隻有極短的距離,又用一根指頭輕輕地幫植物神理了理那幾縷被睡得略顯蓬亂的髮絲,然後回答:“再等一下,神力就會自動解除了。而且我帶你來的時候,你也沒有反對。”


    “那是因為當時的我還沒醒來!”聽了狡辯的阿多尼斯皺了皺眉,兩隻手一起才努力拍開了在腦袋上不斷作亂,害他險些摔倒的指頭,越發覺得哈迪斯分明就是故意騙他答應,然後趁機捉弄他:“不能現在就解除嗎?”


    哈迪斯毫不猶豫道:“不能。”


    對能一本正經地惡作劇的冥王所說的話,阿多尼斯現在是半點都不會信的,麵上卻隻微微笑著說:“那就送我回去好了。”


    哈迪斯拒絕:“不安全。”


    阿多尼斯:“你放心不下的話,再增派幾個侍衛給我吧。”


    哈迪斯輕飄飄地迴避了這個問題,轉而許諾道:“工作結束陪你去花園,現在聽話。”


    阿多尼斯好氣又好笑:“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哈迪斯敷衍地應著,幹脆變了一顆小巧玲瓏的石榴出來,恰恰夠阿多尼斯捧在懷裏,就像精緻華麗的玩偶多了個小配飾一樣。


    “我可不是玩具。”


    阿多尼斯對這種沒有生命的假物是半點興趣都沒有的,毫不留情地把它順手一丟,然後踩在墊子上,踮起腳來抱住比他還高的那根筆桿,奮力往反方向掰去。


    這樣一來,就能讓哈迪斯沒法繼續寫東西,他就可以繼續跟耍賴的冥王交涉了:“你一定清楚,過多的擔憂和太寬心的放縱一樣,都是會造成損害的舉動。我既不是柔弱無能,需要保護的雛鳥,戒備森嚴的宮殿也不是岌岌可危的鳥巢。你已將我變成這副微小的模樣,就不必多此一舉地將我帶在身邊,隻需找個地方讓我自行躲藏就好。”


    “是嗎。”


    植物神不知道的是,這一連串動作實在可愛到不行,還正中了怕惹惱他,才好不容易忍住想逗他的心哈迪斯的下懷。


    冥王不動聲色地微微揚了唇角,以恰到好處的力度和阿多尼斯對抗著,饒有興致地看植物神使勁使得周身發抖。


    這時呆滯狀態的兩位部下也回過神來了,一貫對誘惑得英明的陛下落入愛的網羅的植物神全無好感的達拿都斯,此時眼神就跟生了根一樣,怎麽也無法從這變得隻有丁點大,卻可愛得讓他都不由得蠢蠢欲動的小小隻的冥後身上移開。


    阿多尼斯一開始隻假裝不知,到後來著實忽略不了那道過分火熱的視線,唯有默默地鬆開了懷裏的筆桿,回過頭來,強忍著尷尬,嚐試著沖他們善意地笑笑:“抱歉,請不要在意我。”


    達拿都斯:“噢。噢噢噢。”


    死神混亂地回答著,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接下來跟陛下應答了什麽,就稀裏糊塗地得到首肯,和兄弟一起離開了。


    也讓他沒有注意到,陛下意味深長的目光一直跟著他,直到死神那心事重重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才緩緩地移開了。


    一出殿門,修普諾斯就瞬間一閃身,離他足有十步遠。


    “我的兄弟,你這是怎麽了?”達拿都斯就像剛從魔咒裏掙脫一樣,語氣中帶了點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侷促,甚至都無心去計較睡神詭異的反應,向來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的臉龐此刻更是一片通紅:“你一向機警睿智,快幫我判斷,這份來得莫名的心神不寧,究竟是不慎踏入了那操縱著卑鄙金箭、詭計多端的厄洛斯的陷阱,還是遭了銳勾上魚餌的暗算,怎麽會叫我的手像火一般熱,還不聽使喚地想去碰觸那美麗又危險的——”


    修普諾斯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你可知道那些心思就像敲打鍾壁的鈴舌一樣,早把足以置你於死地的理由廣而告之了。我們生來擁有漫長的生命,你若不是打定主意要在悲慘中渡過接下來的日子,就受起那些可怕的念頭來。”


    達拿都斯聽得雲裏霧裏:“你怎麽突然說出這麽沒頭沒腦的話來?


    修普諾斯見他直到現在還完全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果斷決定明哲保身,暫時遠離這即將被因表達出不合時宜的好感而大禍臨頭的兄弟,隻最後一次提醒道:“新婚燕爾的夫婦再怎麽恩愛親密,如膠似漆,都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了,也輪不到我們置喙。假如你還有一絲之前拿來誇誇其談過的自製力的話,就不會闖下彌天大禍了。”


    看在過去都兢兢業業,是器重的親信的份上,陛下大概隻會略施小懲……吧。


    不太確定地想著,睡神身影一晃,就從瞠目結舌的死神麵前消失了。


    第三十九章


    正如修普諾斯所認為的那般,隻要是具有靈智的生命,一旦身處戀愛之中就逃不過被沖昏頭腦的下場,哪怕是身份再高貴的神祗,也是沒有任何理性可言的,總會不受控製地做出一些他人眼中顯得莫名其妙,萬分難以理解的事情來。


    所以,他才斷然不願去招惹處於這種狀態的陛下,確定了遲鈍又膽大包天的兄長已經救不回來後,他就選擇立即遠離,省的遭到連累,被這不該屬於自己的麻煩沾身了。


    冥王的定力再強,在隻有巴掌大的冥後的瞪視下,也沒能堅持著把公務料理完,而是破天荒地把它們丟在一邊,以手心輕柔地托著心心念念的愛人,往那修繕得連嫉妒女神都唯有出口稱讚的愛麗舍一帶去了。


    阿多尼斯絲毫不領情,一邊死死地揪住他手掌的邊緣免得掉下去,一邊黑著臉抱怨:“你若是把我的身體恢復原狀,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而言,都要方便得多。”


    “哦。”


    哈迪斯應歸應了,行為上卻毫無表示。


    阿多尼斯見硬來不行,便改為軟綿綿地說:“這樣晃動得太厲害了,我很難受。”


    哈迪斯腳步霎時一頓,默默地低頭瞅了他一眼。


    冥後滿懷希冀地仰著小小的臉,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


    然後在下一刻,被萌得內心泛起了粉紅泡泡的冥王,就充分展示出了對這意見的重視:他毫不猶豫地抬手……把阿多尼斯給放到‘更穩固’的頭頂上去了。


    這下能讓植物神穩穩坐住的地方就變得更小了,甚至連可以抓握住、固定住身形的東西也一併失去了——那順滑的純黑髮絲,遠比看上去還要溜手得多。


    雖然知道哈迪斯不會任由他摔下去,哪怕真掉下去也不會怎樣,還是本能地有些懼怕。


    阿多尼斯隻得再次提出抗議,這回總算轉移到了左肩上,有了對比,又經這麽一折騰,他也弄清楚這威名赫赫的冥王陛下哪怕裝傻充愣,都要拿自己當有趣的玩具把玩一下的決心了。


    唉……


    阿多尼斯不知道頭頂上的花已經充分暴露了他無奈又煩惱的情緒,沮喪地耷拉了下來,他坐的位置隻要稍微側過頭來,就能近距離地觀賞那被放大了好幾倍、俊美而冷漠的側臉。


    在捕捉到那唇角幾不可聞的微微上揚後,他索性不再掙紮,也懶得問哈迪斯為什麽不選擇坐更快捷的馬車過去,非得一步一步慢慢走了。


    還準備接下來老老實實地配合一下,讓對方順順利利地過完這把癮,盡快把他恢復原狀才好。


    “說起來,”阿多尼斯回憶起那場不歡而散的混亂宴會:“那些幼時代母親撫育我的寧芙們,曾提過我與那位小愛神在相貌上十分相似,還有一位特地仿製一副小弓箭讓我背上,好證實她所說不假。”懷著淡淡的悵然,他輕輕地笑了笑:“我好奇過他的長相,也聽說了他一直保持孩童模樣沒有長大,隻是當時反而忘記注意一下他了。”


    盡管她們本意是想要讚嘆他相貌出眾,可自然凝結出的神格裏包含了遭了無妄之災、從令人稱羨的公主淪落到淒涼死去的母親密爾拉的記憶,對她的死因心知肚明的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麵對這種恭維時還能感到快活或光榮的。


    那仿著厄洛斯的神弓、以藤條和柳枝纏裹而成的裝束,他一次都沒有換上過;而無端端地衝到他麵前,以嬌嫩欲滴的唇傾吐火辣辣的愛語,一廂情願地想要掠奪他的心,美艷的阿芙洛狄特的追求,他也從沒有放在心上;再鍥而不捨的乞求,再誠摯的表白,落入他眼裏後,自始至終都不曾泛起半分漣漪。


    牛蹄習慣了踐踏柔軟糙地,傲慢的神像不會對被獻上的祭品的眼淚心生憐憫,由於她父親不經意的冒失之語而遭到愛與美之神報復而死的密爾拉,怕是再微不足道不過的了。


    最諷刺的是,以無與倫比的美貌無意中感動了那雙挑剔傲慢的眼眸,從而斬獲了阿芙洛狄特的愛情,讓她為情絲所苦的幸運兒,恰恰是生自她一手造成的悲劇,體內流淌著母親和祖父亂倫而融合成的血,心如磐石般不被動搖的阿多尼斯。


    哈迪斯默了默:“她們親眼見過他?”


    沒料到會得到一針見血的反問,阿多尼斯愣了愣,旋即忍俊不禁:“肯定沒有。”


    自誕生以來便居住在莎孚,又熱心地去照顧於不幸中分娩的沒藥樹的孩子的林間仙女們,擁有的不是出色的容貌,而是純粹善良的心靈,又怎麽可能接得到荒yin無度、專注享樂的奧林匹斯的請柬呢?


    不過是對繁華的憧憬美化了風織的傳言,叫外表光鮮,實則內裏貧瘠醜陋的廢壤成了令糙木嚮往的沃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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