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愛神忠心耿耿的它們,勤勤懇懇地執行著任務,在廣闊的大地上不知疲倦地搜尋。


    梳著小髮辮的風是好夥伴,熠熠的星辰是指引方向的明燈,嗬出白氣的冰冷夜晚裏,螢火的黯淡光輝鋪就了萬籟俱靜的床裘。


    隻在充盈於體內的賜福枯竭後,才捨得在下方的樹梢上稍微眯一會眼,精力一旦恢復,便毫不遲疑地再度啟程。


    這晚,飛得精疲力盡的鴿群匆匆忙忙地選擇了一棵高大健壯的白楊作落腳地,要不是深深的倦意叫感官變得遲鈍,絕對會發現這片樹林似乎尤其茂密挺拔,空氣中飄蕩的芳香也分外濃鬱沁甜。


    頭鴿歪著腦袋左顧右盼,著實看不出不詳的端倪來,便當機立斷地下著令:“咕咕咕咕咕。”快找東西吃了睡覺,明天還要繼續趕路。


    說時遲那時快,還不待這群露宿的倒黴過客找來幾顆榛果充飢,下雨般的“沙沙”聲毫無預兆地同時響起,悽慘的“咕咕”聲也跟著此起彼伏。


    原來是這群早已虎視眈眈的植物們默契地聯手布下圈套,將它們擒得幹幹淨淨。


    倚樹淺寐的阿多尼斯仍有部分神力與身處的森林牽扯,它們鬧出的大動靜和喜悅的心情也沒有被錯漏掉,如同黑漆漆的夜裏被點燃的火炬,醒目至極。


    他睡得不沉,對倦意的反抗便也夠大,幾乎是鴿子使勁兒用腳趾刮著長著雪白細絨的樹皮時就茫然地睜了眼,手撐著地好叫軟軟地靠在樹幹上的腰直起來,渙散的漆黑瞳仁無論何時都像泛著層薄薄的水光般瑩潤,漸漸聚焦,很快就看清了這騷亂的來源,是一群驚慌失措地使勁撲棱著翅膀掙紮、卻怎麽也逃不出密密麻麻的葉片鑄就的囚籠的鴿子。


    這叫他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


    分明都是非肉食性的植物……怎麽也學會打獵了?


    見植物神醒轉,方才還興高采烈的植物們瞬間羞澀起來,推拉搡去的,最後還是主導了這次的抓捕行動、也向來沉穩自持的白楊被選來向植物神獻寶,它腰杆挺得筆直,神色莊重地伸出一條深碧的樹枝,就保持著吊著這幾大串扭曲的綠白色的滑稽姿勢,一本正經地解釋:“一群鬼祟可疑的賊徒闖入了殿下睡眠的場所,詭計多端的腦袋妄圖貪占偎依的地方,但這些骯髒卑鄙的伎倆卻瞞不過敏銳的鷹眼,而它們也註定得不到想得到的一切——”


    他一路途經的地方,隻要是有植物存在的,它們都很理所當然地將護衛他的安危視為己任,懷著近似於引以為榮的積極,自願圍起了看似疏散無害,其實戒備森嚴、殺機四伏的城邦。


    阿多尼斯耐心地聽著它強忍激動的陳述,時不時讚許地頷首,又溫和地彎彎眉眼,完全不似尚未真正清醒過來的模樣。


    與沉默寡言的冥王做了數日旅伴,他也習慣了內容簡明扼要的對話方式,而有死氣森森的哈迪斯在旁,再熱情大膽的花花糙糙也不敢上來示愛,冷不防地被這久違的繁詞冗句擊中,倒是有些頭昏腦漲。


    說來奇怪,他自從離開冥府後,不僅沒有變回以前那樣元氣充沛,被午間的烈日一曬,反而更容易陷入憂鬱的夢境,昏昏欲睡。


    夜幕女神靜謐的微笑,遠比熾盛的日輪馬車所散發的萬丈光彩要叫他感到舒適。


    在最初的難以置信後,他大致有了個猜想:或許這就是融合了帶有冥府氣息的神格的緣故吧。並不意味著他從此就需要避諱日光,隻絕談不上嚮往和喜愛,大概還淡淡地排斥著。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對等待自己說出處置方式的白楊說:“你們的細心向我展示了智謀與勇氣,既它們被指證為對仗敵手派來的通風報信者,無需加以囚禁與糟蹂,直接送其安靜地回歸冥土。”不想吃掉的話,原地弄死就行了。


    白楊還沒來得及照做,阿多尼斯便聽到一聲地上的幹枝被踏斷的輕響,側眼一看,原來是去附近那處喪折了不少英勇戰士的沙場上回收靈魂的冥王默默回來了。


    這效果簡直是立竿見影的——上一刻還興高采烈地嘰嘰喳喳的樹木們齊刷刷地住了嘴,低眉斂目,十分文靜。


    “陛下。”阿多尼斯本能地站起身來,一邊行禮,一邊忍不住把探究的目光停留在那團安分地躺在冥王手心、禁錮著無數靈魂的小灰球上:“這一帶的fèng隙已經堵好了。”


    在爆裂開的石fèng間灑下藤蔓的種子,再以神力催生,最終長成的狀態叫一絲一毫的陽光都無法漏入。


    “嗯。”


    冥王隨口應著,冷不防問:“想要嗎?”


    “嗯?”


    植物神很是不解,結果那麵無表情的冥府之主,已然將那顆乖順的灰球輕輕鬆鬆地彈到了他懷裏。


    靈魂球在懷裏不安地跳動,阿多尼斯那溫溫和和的微笑僵住了。


    ——這可不是個適合送給下屬的玩具。


    冥王卻在這時注意到了那股叫他極度厭惡的奧林匹斯神的氣息,反應比空中掠過的雷電還要迅速,精純的暗冥神力轉瞬便疾射而出,還控製得極其精密,硬是在白楊的枝條毫髮無損的情況下,將那幾串鴿子焚燒殆盡,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隻剩了幾把焦灰。


    “噢!”


    阿芙洛狄特披著月色的紗衣,在輕渺的夜空中由風簇擁著前行,一旁則跟著鬱鬱不樂的厄洛斯。


    她與聖鳥們關係密切,即便相隔很遠,也能模糊地體會到信使灰飛煙滅前發出的背怮的尖泣,不禁皺了皺眉。


    “母神?”


    厄洛斯密切地關注著她,此時心裏萌起希望的芽來,巴不得她永遠都找不到那空有外表可言的植物神。


    隻是他要失望了,阿芙洛狄特闔上眼,細細感受了一番,很快露出欣喜的神色:“就在那裏!”


    第十八章


    遠在奧林匹斯山巔,一座由莊嚴的大理石建造而成的神殿被橡木環繞,在侍者被屏退的裏殿,最尊貴也是最矛盾重重的夫婦之間,爆發了一場異常激烈的爭吵。


    諸神之王宙斯憤怒地將雷霆權杖敲打在地麵上,一下,叫浮雲零散、日弧偏移;兩下,叫大地震盪、河水泛濫;三下,叫原本狹窄的地fèng擴大,峰頂的積雪寒冰支離破碎,獸群驚走,萬鳥齊飛。


    田地裏勞作的男人驚恐地丟下了手中的活計,家中紡織的婦女抱著子女無措地跑出,一戶戶人家最後團聚在各自信仰的神祗的殿堂廟宇前,戰戰兢兢地匍匐著,在擺得滿滿的祭台上再添祭品、宰殺羔羊,隻以最卑微的姿態祈求原諒。


    赫拉在氣勢上與他針鋒相對,毫不示弱地瞪著一雙牛眼。


    “我的愛妻赫拉啊,”這位不忠卻手握至高權柄的丈夫,就這麽以諷刺至極的語氣開始:“統轄著婚姻與生育的你,在被看似充滿創造性、實則一無足取的荒誕幻想所屏蔽雙眼從而鑄下大錯之前,別將事情的真相化成不起眼的蛛絲,再棄若敝履,一廂情願地對無辜的愛神設下圈套。”


    他原想找來阿芙洛狄特好好談話,將不曾淪為愛情俘虜的冥王此番的情迷意亂充分利用起來,孰料急於維護天後自尊的赫拉先下手為強,搶先一步派使者去通知阿芙洛狄特有關高高在上的神王也垂涎著那俊美無儔的美少年的事,激起她的危機感,竟是不管不顧地隻身去了冥府。


    他半是羞辱,半是勸誡,可赫拉全然不為所動:“嫉妒吧!那是因你朝思暮想的寶珠,心滿意足地躺在白楊木製的匣子裏;咆哮吧!那是因濫情的心,早已遠離了婚姻指引的正確方向;憤怒吧!那是因你垂涎已久的金腰帶的主人脫離了可以觸及的範圍。”


    “這樁被罪邪的杜鵑主導的可悲婚姻,單薄得連金色翅膀的蝴蝶都能輕易戳破,無時無刻不被背叛的舉止肆意汙瀆。它若為幼芽,天真地想從眼前這位至尊的丈夫身上汲取養份的話,定將遭受劇毒的絞痛。”


    見她仍然針對不足掛齒的小事糾纏不休,毫無愧疚地罔顧大局,宙斯心中怒火更盛,同時也失望之至,詞句越發毒辣:“讓清冷的空氣帶走被你侍女嗬出的氣息覆在清澈鏡麵上的薄霧,逼這雙倨傲的眼眸麵對忠實映出你模樣的它來,你便會絕望地發現,餘於雙頰上的沒有威嚴美麗,隻有咄咄逼人的傲慢可恥。可笑的是你永遠意識不到自己容顏黯淡、氣質衰邁,隻一味地欺壓著純潔善良的下位者來尋求安心。”


    “既然恐懼丟了姿色,與其將刻薄的詛咒掛在嘴邊,倒不如去祈求司掌時光流逝的母神瑞亞,去庇護握有青春神職的赫柏。有這對無能的厚重眼皮耷拉著,不光叫你看不清長於一根髮絲的前方,也領悟不到舉措背後所掩藏的真實用意。”


    赫拉先是被戳到痛處的羞惱,眼前一陣陣發暈,等這口氣緩過來了,就是恨不能生撕其肉的暴怒,積蓄已久的怒意掀起了狂風:“好一根惡毒的舌頭!真該被緊鎖、被禁錮、被攪斷,好叫它無法再將羞辱給輕蔑地吐出。你當初是如何花言巧語地哄騙,現在便是如何窮凶極惡地踐踏。不過是意圖取得地位卑賤的植物神的鮮美肉體,你就不惜算計與世無爭的兄長,連帶著他掌握的那曾被避之唯恐不及的三分之一宇宙,也想一併奪去。在那場被冠以神聖之名的可笑抽籤裏,你再閃爍其詞也——”


    宙斯再忍無可忍了,神杖揮動,催動了澎湃如浪、浩蕩如海的萬鈞神力,將喋喋不休地翻著陳年舊帳的赫拉給定成了一座麵孔猙獰的雕像。


    他留下高深莫測的一瞥,轉身離去,而被撇在這空曠殿堂裏的赫拉,至少在他回來解開之前都無法動彈。


    在大地的另一側,阿芙洛狄特與厄洛斯分別藏身於雲彩身後,靜靜地窺視著林間的情景。


    要不是身上有一件從那名義上的丈夫赫淮斯托斯處偷偷取來的寶物,能在萬物麵前隱匿身形,她是絕對不敢這麽接近的。


    饒是如此,明明夢寐以求的植物神就近在眼前,她卻遲疑不定地握著小巧玲瓏的軟弓和金燦燦的箭矢,滿麵愁容。


    ——那掠奪生命,冷酷暴虐的冥王,竟然就在意中人的身邊,寸步不離的架勢,猶如看緊自己寶物的巨龍。


    “多麽荒謬!”那霧深露重、深邃冰凝的綠眸和赫爾墨斯那叫人不寒而慄的慘狀還歷歷在目,她深深地嘆了口氣,不安地再往厚厚的雲層後縮了一點:“美麗應與可愛為伍,光明當跟溫暖親近,一個從未愛過、也從未恨過、不苟言笑的冥王,又怎配親近那雙至美明眸的主人,更遑論是如此的密切無間?”


    美神被精心嗬護的手嫩如凝凍的牛辱,雪白的胳膊隻適合擁抱熱切的情人,竭盡全力也拉不滿一張精巧的弓。那水藍色的眼呀,習慣了一眨一眨地將惑人的繾綣放出,而不具備鷹隼的銳利。


    哈。


    厄洛斯瞄了總少了一分果斷的她一眼,懶洋洋地張嘴,打了個哈欠。


    他一點都不認為從未握過弓箭的母神能在這麽遠的距離射中,況且她之前被冥王的暴行嚇壞了,可憐得就像被雄鷹追捕的麻雀,又像衣衫襤褸的人那般畏懼寒風,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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