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還莫名對著牆角傻笑,好像那邊有人似的。


    這種行為給原本就迷信鬼神的日本人平添了不少惡感,下手也愈發得重。但是對於他們來說最可氣的是,不管他們說什麽、開什麽條件、扔出什麽威脅、用什麽刑,這個中國人居然可以像喝白開水一樣照單全收,他們絲毫感受不到這個被囚禁者的恐懼,哪怕是一點點的慌亂猶豫都沒有。


    搞得好像他是來體驗生活一樣,還四處看,仿佛視察安保的頂頭上司。


    恐懼無法從看起來弱勢的一方身上被逼出來,就有可能轉化。麵對這個滿臉嘲諷氣息的中國人,負責審訊的日本人開始手足無措,除了提高用刑的強度,竟不知道還能從哪裏下手逼他就範。


    現在沒有辦法讓葉修服軟,為他們發出錯誤情報掩蓋炸藥。明碼發報提到的“藍河”,此時也無跡可尋。日本人居然隻能寄希望於那個藍河來自投羅網,讓他們能有東西交差。


    好在他真的會來,現在已經混進了南京城,隨著夜幕降臨,成功地將自己隱藏在了黑暗之中。


    他就是在這樣的光線之下生活了四年麽……


    白晝陽光帶來的隻有悶熱,夜晚周身都是充滿潮濕的寒涼。


    眼中的色調隻有永恆的黑灰白,口鼻間始終存在著老舊的塵土氣息。斑駁的牆,生鏽的欄杆和散發著腐臭味的木桌,所有的一切沒有一點生氣,沒有生命的質感和存在的意義,唯一能夠提供溫暖的個體就是自己。


    一成不變,無法感受時間的流逝,仿佛早已悄無聲息地靜止。那猛虎般的勇,那鬆竹般的堅忍,還有那顆永遠嚮往光明、充滿希望的心,都會在這樣淡漠的、黑暗的環境中消磨殆盡。


    其實對於一個征戰四方、心懷天下的人來說,身處此地,有誌而不得報,有恨而不得發,不是因為英勇作戰醉臥沙場,也不是因為精疲力竭被囚於敵營,如此屈辱,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解脫。但是藍河恰恰是個不會用死亡解決問題的人,他硬生生地熬了四年,沒有過多的口舌之爭,沒有用自己的本事獲取唾手可得的自由,甚至沒有向任何人抱怨過自己的遭遇。


    大好年華中的四年,窗外山河破碎,國將不國。


    他將所有的痛苦都咽在了自己的心裏,一點一點,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融化那些悲憤而生的倒刺,縱使千萬般蝕骨疼痛,仍以沉默相對。


    與之相比,眼前這些沾著自己鮮血的刑具不算什麽。


    自己的傷痛也不算什麽。


    但是不同之處在於,他來到這裏,不是求死,而是求生。


    他所忠於組織放棄了和平,積極準備內戰,為此不息下命令讓他親手除掉在抗戰中立有軍功、和他並肩戰鬥的戰友。聽到命令的那一刻,他的信仰已經破滅。


    信仰破滅之人,不應該一心求死嗎?


    葉修原本就是這樣的打算。


    可是他的手指觸摸到發報器的瞬間,萬念俱灰之時腦海中閃過的,是當年軍校的教室裏,他和藍河利用空閑時間研究自製密碼的畫麵。陽光一絲一縷爬上藍河的手,染在他的襯衫上,浸在他清澈的眼睛,和嘴角的笑容裏。


    平淡而又動人心魄。


    那個時候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意識到生活的美好。


    現在他明白了。


    他弄明白了當時的感受,也就弄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於是他停止了公用密碼發報,轉而使用自製密碼發送最為關鍵的情報,他知道藍河此刻就在某個電台之前,可以聽到一切。


    他要讓國共雙方都明白,藍河才是得到情報的關鍵,殺了藍河他們就什麽也得不到。


    藍河的歸來,意味著主動權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他要求生,求自己的生,求藍河的生。即使他沒有機會逃脫敵營不幸喪命,這樣獨一無二的密碼也成為了藍河的保護屏障。


    他用這樣破釜沉舟的方式保護他,因為那一刻他明白,藍河就是他的信仰。


    倉庫的門沒鎖死,裏麵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藍河悄無聲息地潛入,緩步靠近辦公室。他要拿到行動之前藏在這裏的預備武器,做好充分的準備去闖日本人的軍部大本營。


    肩部的槍傷無時無刻不在疼痛,脫去表麵的外套,裏邊穿的兩件襯衣都已經被血液浸染,再幹涸成暗紅色。他幾乎是用手中的刀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碎布條,才使它們告別了身體。好在這裏還藏了醫藥箱,使得他可以將結痂的傷口用紗布勒緊,保證打鬥時傷口的出血量不會太大。


    意外收穫,是葉修的一件黑色襯衫。


    那本來是他自己負傷的備用衣物,現在成了藍河的救命稻草。他換好衣服,將隨身攜帶的刀重新裝備全身,各個部位能藏槍的地方都藏了槍,還有足夠的子彈和□□。


    這比平時是臃腫了一些,但對於單兵作戰的藍河來說,也是別無選擇。此時的他一身純黑,好像是專注夜行的蝙蝠,隨時可以消失在任何一個陰影之中。


    在軍校裏,他就是單打獨鬥的狙擊手。這麽多年過去了,麵對以寡敵眾的局麵,他還是絲毫沒有畏懼之心。槍在手,刀出鞘,這註定是屬於他的戰爭,既然結果無非兩人安然無恙或一起殞命敵營,那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他藏好剩下的裝備,輕輕帶上辦公室的門。


    始料未及的是,眼前突然一片光明,等他的眼睛適應之後,他意識到自己正處於數十人的槍口之下。


    再會(下)


    “中國人。”


    “我當然知道。好久不見。”


    來人領頭的正是陶軒。


    “把槍放下藍河,我們隻是找你談談。”


    “你們幾十條槍就這麽對著我,讓我放下槍談談,延安是派你來和我開玩笑的麽?”


    這話聽得陶軒一臉無奈,真是和葉修呆久了,這麽一針見血的嘲諷風格還挺像。他擺手示意部下收槍,上前一步說道:


    “你知道我們需要情報,藍河。這關乎南京數十萬人的生死。”


    “情報我可以給你,但是在我見到葉修之後。我時間緊所以長話短說,你們可以和我一起去營救,也可以在這裏等我回來,現在決定吧,因為我要走了。”


    “你這是對南京城的不負責任!萬一你在行動中犧牲了,就沒有人知道炸藥的位置,城裏的每個人都很危險,你憑什麽那幾十萬人的生命去賭一個人的命?!”


    他怒不可遏,聲音不自覺地提高,義正詞嚴地發出質問。


    然而藍河的回應是一個輕蔑的笑。


    “我不憑什麽,隻是有經驗而已。在桐城,我用自己的命換了一個兵團的人命。四年前的皖南,我用自己的命換了你們部隊所有人的命。”


    陶軒沉默了。


    他莫名想起在安慶,藍河推開他擋了□□的瞬間。


    他忽然有些理解麵前這個人的固執與悲涼。


    藍河都不屑於提及他當年對自己的救命之恩,確實,他挽救過太多太多的人。此刻他舊事重提,並不是要在陶軒麵前炫耀什麽,甚至不需要他因為□□一方在皖南之變中受過他的恩惠而產生愧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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