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某一部分,大概是胸口的位置,正在被硬生生地切斷剝離,強迫著離開他自己。傷口不堪入目,血肉撕裂出不規則的形狀,剝離之後的空洞之處,又被塞進了一枚□□,燃燒的火焰慢慢將傷口擴大,燃及全身,痛苦不堪。


    他知道葉修可能回不來了。


    情報發送完畢的一剎那,他好像就能看到從他背後射入、直中心髒的子彈,胸前一片殷紅。


    他看著他,如同那年燈火昏黃的牢獄之中,眼底有淚,語氣溫和而決絕。


    “保護好自己。”


    然後後退離開。


    這一次不是為了自己的生,而是為了藍河的生,為了他畢生所愛之人的生。


    電波經過一秒鍾的停頓,重新跳躍起來。


    那不再是隻有兩個人能夠聽懂的自製密碼,而是一句國際通用的明碼電報,所有人,國軍,□□,此時監控著這段情報的人都能聽懂。


    他們和藍河一起靜靜地聽。


    節奏短暫而有力。


    『藍河,我愛你。』


    不。


    葉修。


    別這樣。


    別讓我的噩夢成真。


    藍河摘下耳機,關掉紅燈不再閃爍的電台。


    而後站起來。


    抽出腰間的□□,確定上滿了子彈。


    檢查袖口、領口、腰側、大腿、小腿、腳踝處藏著的所有的刀。


    再將自己身上的便裝認真整理了一遍,確定武器不會被發現。


    所有的動作流利而細緻,猶如即將走上角鬥場的武鬥高手,從容不迫地準備麵對一場必勝之戰。


    或是他自己的最後一戰。


    □□方麵的四個隊員去聯繫部隊了。


    軍統這邊的隊員被藍河派出去警戒。


    他可以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不連累任何人和自己一起送死。


    很好。


    藍河將電台放好,獨自出發。邁步的那一瞬間卻有一種突發的危機感。


    身後有人!


    他下意識向樹後躲避,奈何速度再怎麽快也快不過槍。子彈穿過身體的感覺清晰無比,彈孔周圍一片溫熱。


    “電報譯出來了嗎?”


    “報告,情況有些異常。最開始我們確實在規定時間收到了電報,用的是這一線國共通用的密碼,電報中匯報了西區已經初步排險的地點,可是中間突然出現了一分鍾間斷,接下來發出的情報本應該是東區尚未排險的地點,但這最關鍵的一部分好像是另外一套密碼,我們聽不懂,無法翻譯。”


    “上報延安了嗎?有匹配譯本嗎?”


    “已經上報了,延安總部經過查找比對也沒有譯出來。我們聯繫國軍南京城外的部隊和重慶總部,他們也是一頭霧水,還一個勁追問我們的人耍什麽花樣。”


    “一分鍾停頓,一堆聽不懂的電文……就這些?”


    “額,最後還有一句話,似乎隻有明碼才能解釋通順。”


    “說了什麽?”


    “藍河,我愛你。”


    很多時候,第一槍打中了對方,代表你旗開得勝。再補一槍,勝利就屬於你了。


    但這種理論大概隻適用於對方是個手無寸鐵的平民。


    崔立的錯誤不在於他那一槍打偏了沒打中藍河心髒,而是他根本就應該帶一門迫擊炮過來。他就像是個智商低下的賭徒,用自己的命作賭注,賭那一槍可以置藍河於死地,然而他忘了賭注越大風險越大的道理。


    一旦你給了他喘息的機會,你的命就不屬於你了。


    左手的袖間刀已無聲出鞘,這次一擊致命。


    崔立的胸口溢出鮮血,跪倒在地上看著藍河一步一步走過來。他的右肩鮮血淋漓,然而在他的眼中卻看不到一絲痛楚和驚惶,隻有冷血的殺意。


    這是崔立第一次這麽直觀地感受到藍河的威脅,和自己內心的畏懼。


    彼時這個人還是自己手下的無名特工,坐在辦公室收發電報,為自己做審訊記錄,聽任自己的差遣……因為葉修的緣故,他不止一次地利用權力打壓他,還處心積慮親自導演了那出審訊的好戲。


    他喜歡看到自己討厭的人手足無措、陷入兩難,更喜歡看到自己動動手指、就能讓他們痛苦不堪的局麵。


    可是這樣的算盤一次一次被葉修攪黃,他就越是討厭藍河。現在終於有了機會,日本人命令他除掉藍河,他便自作主張不聯繫日軍或者日本特工,獨自端起槍對準了藍河。殺了他,就是勝過了葉修,他還可以得到日本人的絕對信任,說不定戰爭結束還可以到日本定居下來。


    沒想到他還是輸了。


    “他們都要完蛋了,你為什麽要背叛。”


    藍河緩慢地蹲下來,像是端詳自己的獵物。


    “咳……”胸腔出血很嚴重,崔立開口說話已經很吃力,“我為什麽背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看著這個人嘴角滲著血,還能笑得出來,藍河有些反胃。


    “什麽目的?”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又是一口血咳出來,伴隨著得逞的笑,“讓你回城啊……”


    之後崔立就沒有再發出聲音。


    藍河用刀給了他一個痛快,因為他不需要再知道什麽了。不管崔立再說什麽,再讓他知道什麽,不管在南京城內等著他的是□□重炮還是千軍萬馬,他都要回去。


    他說過,出城不是撤離,他不會撤離。


    就算所有的命令、情勢、朋友和敵人都阻止他回去,他也還是要回去。


    那個人用自製電碼聯繫他,讓他成為了唯一一個知道關鍵情報的人,這一定有特別重大的意義,他一定是不可取代的角色。


    還有,那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沒有經過絲毫曲折地說出愛他。


    他們命不該如此,至少不該未曾謀麵地不告而別。他堅信。


    藍河找出聯絡點所有能用的紗布的藥品,把自己的傷口用力勒緊,換掉沾血的衣服,帶著配槍和藏在全身的刀,朝著南京城的方向走去,逐漸消失在密林之中。


    “他走了。”


    “能查出去哪兒了嗎?”


    “應該是進城了,葉修在城裏。”


    “真是不要命啊……”


    “現在咱們怎麽辦?還要繼續搜索,執行抹殺任務嗎?”


    “不,葉修發出的情報和他有關,目前他是唯一一個最有可能掌握情報的人,我們不僅不能殺他,還要找到他,保證他的安全,最好能把他帶回延安總部。進城,咱們見機行事。”


    “明白。”


    葉修隨口吐掉唇邊的血,就像是吸菸時的吞雲吐霧那樣簡單自在。他懶得低頭看身上又多了多少傷,比起昔年的訓練和真刀真槍的戰場,秘密戰線這點技倆在他眼裏實在不算什麽事。


    疼痛是真的,但與之而來的影響並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較為新鮮的刺激感。他才沒興趣盯著麵前的日本軍官吐吐沫破口大罵,當然喊疼求饒更別想。體會著刑具流水線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遊離在刑訊室的周邊,或是牆麵,或是通風口,亦或是聚不起什麽形狀的燈光,還有燈光之下不知名的細小飛蟲。閉著眼睛還會深吸一口氣,看起來就是在感受牢獄中的汙濁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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