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樓裏的房間都是高床軟枕,蘇洛一夜無夢,順順當當的睡了個好覺,在清晨時分精神抖擻的醒來。


    早晨的落日樓格外安靜,蘇洛推開木窗,呼吸了一口初冬裏帶著涼意的空氣,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鳥鳴,蘇洛伸了個懶腰,突然覺得有些手癢,從窗台上一撐便輕巧的跳落到地上,緋刃自袖口滑入手中,即興來了一場晨練。


    於是李舒夜從樓上下來的時候,看到的正好就是緋衣少女在後院中起落舞劍的美景。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蘇洛練劍,不同於跟人打鬥時那般鋒芒畢露的姿態,此時的蘇洛輕鬆自在,周身都洋溢著對劍道的熱情與喜愛,心中未有任何雜念,隻剩下對‘劍’之一途全身心投入的享受。


    少女的劍法非常隨性,或許那並不能被稱為‘劍法’,因為緋刃的特性,蘇洛時而使刀,時而用劍,那柄泛著微微緋光的利刃在她手中猶如身體的一部分,靈活的不可思議。


    晨風刮下了後院楓樹上的枯葉,在枯葉飄落的那一瞬,蘇洛手中的緋刃仿佛有了眼睛,一劍將那枯葉從中間劈成了兩片;切半的枯葉被劍風卷的向上飛起,再落地時緋刃寒光劃過,兩半枯葉變成了四片,再次被劍風卷向空中。


    緋衣的少女雙目緊閉,手中利刃宛如遊龍愈舞愈快,那片被風刮下的枯葉由一為二,由二為四,由四為八,最終被切成了碎葉繽紛,蘇洛最後一勢收手,碎葉自她四周紛紛舞落,她適時收劍,抬起頭看向了李舒夜,笑的眼角彎彎。


    “舒夜,早啊。”


    少女的微笑在那繽紛飄落的碎葉中美的恍如畫卷,李舒夜一時間心跳如擂,情不自禁的也露出了一個笑來。


    “阿洛,早。”他朝緋衣少女走了過去,“這劍法實在精妙,是穆星洲前輩所創?”


    “師父他並沒有教過我劍法。”蘇洛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緋刃,“他自幼教導我勤加修煉紅塵心法,卻對劍術不甚在意,讓我就自己的喜好隨性而揮就好。”


    李舒夜聞言挑了挑眉,回想起那日她與蕭雲即興比試的場景,蘇洛的劍看上去的確像是毫無章法,然而那雜亂之間卻正好克製了蕭雲的攻勢,就像她今日隻是隨意舞劍,卻正好精確的劈開了每一片枯葉一般。


    這是單純的巧合,還是紅塵心法與穆星洲獨特的劍術所造就的必然?


    “我也不太能形容那種感覺,就好像剛才劈砍落葉一般,閉上眼睛,世間的一切都在心中,追尋與感受周圍事物變化的軌跡,再用緋刃去改變它們。”蘇洛握了握手指,“劍之所向,心隨意動,這大概就是師父教給我的,唯一的劍訣吧。”


    李舒夜自認閱盡江湖百家之絕學,卻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劍法,深覺有趣,原想繼續與蘇洛探討一番,卻被一聲不合時宜的‘咕咕’聲給打斷了。蘇洛一怔,紅著臉揉了揉肚子,李舒夜頓時一笑,也不揭穿她。


    “練了這麽久的劍阿洛也該餓了,隨我一道去用早飯吧。”


    李舒夜從來不是會虧待自己的人,落日樓的早餐自然是做的豐盛無比。用完飯後蘇洛依舊去了後院練劍,而李舒夜則回了書房處理外出這些日裏凜淵閣積下的事物。


    秦意一早就備好了所需的卷宗在書房內等他,白日裏的她是作為凜淵閣的人而出現的,臉上未施粉黛,卻多了一絲幹練與冷意,透露出一種與頭牌歌女截然不同的美感來。


    “閣主。”見李舒夜進來,秦意微微頷首,從懷中一疊卷宗裏抽出了最關鍵的一張,“閣主離開這一月中並無要事發生,隻有兩枚黑玉令逾期未歸,其中一枚由閣主親自負責。”


    “我這一枚毀約了,如實回稟委托人就是。”李舒夜的手指敲了敲檀木的桌麵,閉上眼歎了口氣,“而另一枚……”


    李舒夜從懷中拿出一方小巧的烏木銘牌,上麵雕刻著一朵盛開的桐花,秦意見了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置信的看了看那銘牌,聲音顫抖,“閣主,白期他……”


    “死了。”李舒夜捏了捏鼻梁,回想起白期在雲湖堡裏那慘不忍睹的屍體,“白期這枚黑玉令是在我之後發出的,給我看詳細的卷宗。”


    秦意將卷宗裏的某一份找了出來,遞給李舒夜。李舒夜接過卷宗大致掃了一眼,眉頭微微蹙起。


    他離開淮南的這一個月原本接手了兩個任務,第一個是普通的暗殺,沒廢吹灰之力便輕鬆完成,另一個目標則是蘇洛,他因私心而放棄,算為失敗。他原以為白期那邊會順利進行,卻不想兩枚黑玉令都出了岔子。


    黑玉令……李舒夜翻看卷宗的手頓了一頓,心中略有複雜之感。


    江湖中人並不知曉,凜淵閣其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存在,隻是當時更加隱蔽,手段也更加狠辣,是真正隱匿在暗夜之中的毒牙。凜淵閣真正的創始人正是任千行口中那個解開魔教鳶姽之毒的神醫李淵,也是將李舒夜從北境中救回,且傳他醫術毒經之人。


    李淵創建凜淵閣之緣由已不可考,然而凜淵閣當年在江湖中涉水極深,掌握了無數武林秘辛,甚至與夏淵朝廷也扯上過關係,這之中錯綜複雜的恩怨到最後就誕生了黑玉令——隻要得見此令,凜淵閣必將無條件暗殺令上所指之人。


    嚴守黑玉令與照顧韓雲苓是李淵臨死之前留給李舒夜的唯二囑托,雖然李舒夜對這個總拿自己試毒,脾性詭秘的師父並無好感,卻還是有好好完成這兩項遺留的師命,直到這一次的意外發生。


    當然,對於蘇洛之事他絕無後悔,不管是師命還是那隱藏在黑玉令之後不知身份的委托人,都遠不足以令他放棄蘇洛,倘若那委托人還不死心依舊想要蘇洛的命,他也不介意動用凜淵閣的力量徹底了結對方。


    隻是白期接下的這枚黑玉令實在過於詭異,黑玉令是李淵那一輩留下的恩怨人情,委托之時沒有任何相關信息,隻有一個留在黑玉令上的名字而已。交給白期的那一枚上寫的是‘紀子修’,這是青麓劍派當家掌門人的名字,然而人人都知道青麓劍派掌門人醉心劍術,常年閉關,難見其人,白期若是想暗殺紀子修,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出現在千裏之遙的雲湖堡裏。


    “閣主,關於白期之事,我曾聽過一個不可信的流言。”秦意已然從初聞白期噩耗的震驚中清醒過來,蘇洛與雲湖堡決裂之事在江湖上已然不是秘密,李舒夜既是跟蘇洛一同回來,之前想必也身處雲湖堡,且意外遇上了白期之死。秦意兩相推斷便猜出了個大概,腦中靈光一閃,突然就想起來這個不經意間得知的流言來。


    “講。”李舒夜抬起頭,臉色因為過度思考而顯得有些蒼白。


    “…………隻是一個沒有任何可靠來源的消息罷了。”秦意壓低了聲音,垂下眉眼,“據傳十五年前任千行帶領五大門派手刃魔教之後,帶走天魔噬心*秘籍並負責保管的人,是紀子修。”


    聞言李舒夜驀地瞪大了眼睛,雲湖堡內發生的事件在他腦海中閃電般的連成了一線,他眉頭緊鎖,手指有節奏的敲擊著檀木書桌,許多晦暗未明的地方頓時有了答案。


    倘若這個流言屬實,當初得到天魔噬心*之人真的是青麓劍派紀子修的話,那許多事都得推翻重新審視了。


    白期暗殺紀子修時必定是遇到了一些意外,接著追尋青麓劍派大師兄林遠到了雲湖堡,而後在暗殺他的那一晚被人阻止或者擒獲,最終死在了那人手裏。這個意外很可能與天魔噬心*的秘籍有關,即使紀子修得到了秘籍多半也未曾修煉過,江湖這才得以太平了十幾年,而四個月之前邪功重現江湖,結合這些事實做一個大膽推斷的話,這份邪功秘籍,大有可能是通過青麓劍派的親傳大弟子林遠之手再度現世。


    林遠身懷天魔噬心*的秘密,在被白期追殺之時意外遇見了某個人,這個人的武功比白期厲害太多,於是反擒了白期救下林遠。然而因為某個原因這人決定獨吞秘籍,所以殺了林遠跟七星連環塢的人滅口,再借由血魔的惡名將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了蘇洛身上。


    談不上高明,卻是相當漂亮的一手金蟬脫殼。如果不是李舒夜恰巧也在現場,可以斷定最初的下毒之人來自凜淵閣,而林遠絕不是毒發身亡而是被人加害的話,差點也就著了對方的道。


    當時身在雲湖堡內,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覺擒獲白期的人一隻手就能數過來,那個人會是誰?海道長?江憐南?任千行?還是說…………


    蕭雲?


    想到這個名字,李舒夜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將自己的推斷如實告訴了秦意。秦意聽完後皺了皺眉,倘若李舒夜的推斷屬實,那江湖中恐怕不久之後就要再起動蕩了。


    “之前我便覺得奇怪,紀子修即使再醉心於劍術,好歹也是百年名門的掌門人,怎會選了林遠這麽個各方麵都很中庸的弟子全權負責青麓劍派對外的事物,自己不聞不問撒手不管。”秦意回想起近幾年來逐漸淡出江湖人視線的青麓劍派掌門人,分析道,“如若天魔噬心*真在紀子修手中,那青麓劍派內部怕是也早生變故了,紀子修到底是醉心劍術常年閉關,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無法現身,都不好說。”


    “無論那個流言與我的推斷是否屬實,這些恩怨糾葛都不再與我凜淵閣有關。”李舒夜合上了卷宗,“為了這枚黑玉令我們已經賠上了一個白期,此事到此為止,往後即使再出現黑玉令,不知曉委托人的身份也不可貿然接手。”


    “是。”秦意領命,“我會繼續派人關注雲湖盟的動向,洛姑娘那邊……”


    “暫且別告訴她。”李舒夜略一猶豫,搖了搖頭,“拿到邪功秘籍的人不是她,所以真凶一定會露出馬腳,我們隻需靜待時日便好。”


    還有一層原因李舒夜並未言明。從他口中對蘇洛說出這樣並無根據卻懷疑蕭雲的話總不太好,如果那個凶手真的是蕭雲,那麽唯有等蘇洛自行發現對方的真麵目,才有可能讓他們徹底決裂,也讓自己能有機會徹底占據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李舒夜摩挲著手上的白玉扳指,目光變得晦暗而危險,如同某隻盯住了獵物的蛇。秦意看的背上微微發涼,規規矩矩的收拾好桌上的卷宗,而後安靜的退出了房間,關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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