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娘客套地為二人做了引薦,幾句話後,便笑盈盈地曳門而出,當朱檀木門“砰”地一響,室內好似成了密封的罐子,空氣稀薄得叫人呼吸都困難起來。


    幼幼活似被一隻無形的手點中周身要穴,竟是動彈不得,幸虧麵前隔有一層下垂的雪紗,才得以掩住她的花容失色。


    “玉夫人。”彼此相對靜立,孟瑾成站在梨花木椅前,藍衫玉帶,烏發高冠,宛如芝蘭玉樹一般,說不盡的儒雅俊秀。


    因對方長久不吭聲,他心存疑惑,隻好又溫文有禮地喚了一遍:“玉夫人?”


    其實先前孟瑾成一直在想,萍娘口中這位神秘的玉夫人究竟是何許人也,直至今日她終於出現,卻萬萬沒料到,映入眼簾的刹那,他居然有一瞬的失神——那仿佛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仿佛是某個魂牽夢繞多年的身影,當時他正端著茶盞,一杯清泓,叫他近乎失態地灑濺而出,等醒回神,連他也對自己這番反應感到莫名其妙,可當目光再繞到對方身上時,他卻發現自己怎麽也移不開眼睛,那種熟悉的感覺愈發強烈,就像曾經惦念逝去的東西,如今忽然又重現眼前,隻是隔著一層看不到的薄殼,一點即破。


    巧合的是,她的反應也很奇怪,從一進門就對著他發呆,緘默不語,使得他心中狐疑更盛。


    喚到第三遍的時候,她終於像是清醒過來,孟瑾成看到她全身很冷似的微微發抖,整個人倒退兩步,仿佛隨時要逃跑的樣子,讓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等一下!”


    那個時候他也不知道怎麽了,腦中一念而起,竟是癡癡地喚出兩個字:“幼幼……”


    幼幼正值不知所措,當聽到他喊出她的名字,猛然間僵住了。


    孟瑾成瞳孔如鏡,將那道雪色纖細的身影牢牢映入其中,不太確定地問:“你……是幼幼嗎……”


    幼幼恍若一箭穿心,舉步艱維,不明白他為何能猜出是她?為何能知道就是她?三年了……記得彼此最後一麵,是在敬勤王府的宴會上,如今他的樣子依舊沒有半分改變,姿容清逸,周身泛雅,宛如踏乘彩雲千裏迢迢所要摘取的那株巫岫之蓮,臨風更綻風華,她猶然記得,生死刹那間,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與她共墜山崖,那時他給了她最安心而溫暖的笑,仿佛天塌下來,也無可懼怕……


    她眼眶微微濕熱,一顆心似揉在醋酒之中,酸軟難當,終於輕一頷首:“瑾成哥哥……”


    她遲疑下,舉手緩緩解掉幕籬,精美絡子上的鏤空梅花紋玲瓏球發出悅耳輕音,好似人間仙籟,悠悠蕩蕩地傳入彼此心田,在最深處,千思百轉。


    看到那張嬌美容華,孟瑾成像是做夢一樣,眼神透著恍惚與深深的眷念,隨之揚唇輕哂:“真的是你。”


    幼幼有點尷尬,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垂落羽睫:“我、我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


    “我也是。”他坦然回答。彼此相對靜立一陣兒,他開口,“坐吧。”


    幼幼點點頭,上前與他隔幾而坐,落水聲如清溪潺流,他親自為她斟了一杯茶,遞到跟前,熱氣霧騰,映得他那隻細秀的手好似潔玉般半明半暗。


    幼幼有些不自在,捧茶呷了一口,隻覺熱意燙手,那青瓷壁上仿佛還染著他手指的溫度,又匆匆擱下。


    “公玉……玉夫人……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了。”孟瑾成嘴裏自言自語地呢喃,轉而微笑,“那株‘天衣’牡丹是你栽培的?”


    “嗯……”幼幼私下絞著玉指,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這些年我在府裏閑來無事,便專攻一些研究花草的書籍,偶爾也會到這裏與萍娘交流,這株‘天衣’牡丹是萍娘希望我留在園子裏的,當時我也沒多想,就同意了。”她聲音略頓,轉眸望來,“瑾成哥哥……那你呢?怎麽、怎麽會……”


    她說話的時候,孟瑾成一直注視著她的臉,那樣專注而柔和的眼神,近乎有些貪婪了,直至她移目凝來,他才如夢初醒,局促地撇過臉:“你也知道太君酷愛牡丹,本想尋一株牡丹哄她老人家開心的,聽朋友說,天上香闕的主人是培養牡丹的高手,這裏牡丹種類繁多,又多為稀罕品種,是以就隨朋友一道來了,結果沒想到選來選去,就挑中了這一株。”


    聽他說是要送給老太君的,幼幼臉龐微微一紅:“其實這株‘天衣’品相並不完美的。”


    “我知道,幾個缺點萍娘都跟我說過了。”孟瑾成忍不住笑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當時那麽多姹紫嫣紅,就獨獨喜歡上了這一株,我本來打算買來自己養的,可是萍娘卻說此花的主人另有其人,如今想想,這大概就是天意吧……”說到最後,他聲音漸漸低渺不清,不知想到了什麽。


    幼幼心頭一緊,芊芊玉指將袖邊一截柔軟的雪光緞料揪成褶皺,臉上卻強硬擠出一縷輕頑甜笑:“既然瑾成哥哥你喜歡,那、那我就直接送給你好啦。”


    麵對那天真不染的笑靨,宛然月照下的玉蘭花幹淨剔透,孟瑾成驀然想到當年那個小小的她,總像跟屁蟲一樣追在自己背後,噥噥地撒著嬌,喚著他的名字,這麽多年過去,為何直至如今,他才感受到了那份不帶一絲雜質可貴的心意,胸口一股劇痛,竟似狂浪般呼嘯襲來,近乎淹沒的窒息感令他險些喘不上氣,他強迫自己微笑:“不用,這畢竟是你的心血,價格你說了便是。”


    幼幼沉吟一陣,默默搖頭:“不了,上回多虧你不顧性命的救了我,我一直……沒來得及機會感謝……”


    她既堅持,孟瑾成望著她半晌,最後答出一個字:“好。”


    沉默化成令人最為窘困的氣氛,徘徊在彼此之間,幼幼坐在座位上靜若木雕,當窗外突兀響起一道清脆的鳥啼,她才恍似驚醒,結結巴巴地開口:“那、那我該離開了。”


    孟瑾成點點頭。


    幼幼有些手忙腳亂地起身,走出四五步後,驀聽他在背後喚道:“幼幼……”


    她一驚,轉過身,看到孟瑾成已經站起來,卻沒有追上,又或許是想追但終究選擇放棄,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欲言又止,掖在廣袖中的手幾番欲抬,但還是生生壓抑住,一點點攏成拳頭,他沒再說話,隻是朝她露出疼愛淡柔地一笑。


    一時間,幼幼感覺哪裏崩潰了一般,止不住要淚流,她喉頭抖動作顫,如吞沙一般幹澀痛阻,到底無法做到不在意,沉沉一呼吸,鼓起勇氣:“瑾成哥哥……我、我有話想問你……”


    孟瑾成微怔,繼而溫和一應:“好,你說。”


    幼幼心亂如麻:“我已經聽說了……老太君給、給你安排了妾室……我……我不相信的,除非你親口告訴我。”


    孟瑾成瞳孔深一凝縮,大概對她的提問出乎意外,短暫一刹,他臉上呈現出糾結與不可為知的複雜之緒,但很快又恢複淡定:“是真的。”


    幼幼睜眼瞪著他,難以置信:“為什麽……難道就因為子嗣嗎?瑾成哥哥,我不相信你是那樣的人的,你當初告訴過我,你的一顆心全係在那個人身上,隻想好好照顧、守護她一輩子……可是、可是……”像觸及到心底往昔的傷口,她聲音不由自主地變低,“你不是一心一意喜歡她的嗎……”


    孟瑾成沒有立即回答,時間仿佛過去一瞬,又仿佛過去幾個時辰,他才緩緩啟唇:“幼幼,人活著,總會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什麽身不由己?”幼幼百思不得其解,眼淚突然跟斷線的珠子一樣唰唰滾落,幾乎是遏製不住地大吼,“那你為什麽寧願納妾,當初也不肯娶我?”


    說出這番話後,她愣住了,孟瑾成也像是愣住了,二人幹站著互望。


    幼幼渾身如置身冰窖中發冷,覺得自己腦子一定是壞掉了,否則她、她怎麽可以這樣說?她並不是嫉妒那兩名小妾,也不是對他還心存幻想,她隻是無法接受事實,她一直認為喜歡一個人,就該是全心全意,心無旁鷲的,而瑾成哥哥就是她的一心人,哪怕他最後愛的人不是自己,他也永遠是她的向往,是她心中堅信不疑的執著,可如今她想不明白了,當初她苦苦哀求,甚至做出最大的退讓,同意讓他納喬素兒為妾,卻依舊被他拒絕,難道她在他心中的分量,連現在侯府上的那兩名小妾還不如嗎?


    她顯得手足無措,使勁用手抹著眼角,跟三歲小孩子一樣哭著,孟瑾成走上前,掏出帕子替她輕輕拭著淚,一如既往,舍不得看她哭泣。


    幼幼在他溫柔而小心翼翼的動作中,聽到那聲宛然歎息的輕喃,如一闋暮日離歌,綿延擴漫於她的心田,竟是久久不散——


    “幼幼,無論光陰荏苒,相隔多遠,是黑發是白發,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永遠都不會改變。”


    一路上她默不作聲,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親王府,進入凝思園主堂時,看到容歡正坐在炕上陪寶兒玩耍,寶兒之前采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花,舉給他瞧:“爹爹選一朵,爹爹選一朵。”


    可惜容歡一動不動,瞳孔渙散地對著虛無之處失神,神情間卻是若有所思。


    寶兒連喚好幾聲,他也沒有反應,寶兒委屈地嘟起嘴:“爹爹不理寶兒了。”一扭頭,發現幼幼正站在門前,頓時又變得興高采烈,從他懷裏爬下來喊著,“娘親!娘親!”


    “娘親”兩個字,竟如春雷平地驚起,一下子從容歡腦中炸響,他這才恢複清醒,抬眸朝前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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