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體狀況尚可,偶爾熬夜其實也無妨。


    隻是主公一向無私,過度憐愛和體恤臣子,他心裏感動,但要坦然接受,卻是萬萬不可的。


    現主公身邊,因公達留在幽地,奉孝又告假還鄉,並無這方麵得用的人手,他若不去處理這些日漸堆積的事務,之後不得落在主公身上?


    不如他自願瞞著主公,將那些公文包攬下來。日後倘若為外人知曉,也是既不影響主公體憐臣下的美譽,也能叫事務得到及時的處理,讓主公輕鬆一些。


    不想這事瞞得好好的,才進行了數日,就被呂布給捅出來了。


    他雖有意對主公進行了些許輕微的誤導,但用意是任何一個知情者都看得出來的,絕無半分對主公不利的意思。


    正因如此,知情者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呂布何故如此?


    對他的莫測心思,荀彧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因為對主公無比信崇,方無法忍受任何欺瞞麽?


    經荀彧這麽一問,呂布也終於從莫大打擊裏恢復過來了。


    他一想到由於自己自作自受,以後就得跟這人同臥於一帳,臉色就越發灰敗,是以並未察覺出荀彧投向他的眼神裏有幾分掩飾得極好的探究,隨隨便便道:“哦,如此甚好。”


    他來前已洗浴過了,這會兒就隻要了盆水隨意將臉一搓,悶頭睡下。


    荀彧微微蹙眉,倒是加快了洗漱的速度,也很快歇下了。


    各懷心思的二人,自然都睡不安穩。


    跟滿心鬱卒和思念燕清才難以成眠的呂布不同,荀彧是為個不為人知的小習慣——隻要有疑問真正困擾著他,那在琢磨清楚之前,他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安心入睡的。


    況且他這次來到主公身邊,是將要作為隨軍謀士,常伴對方的。


    呂布多年來不曾離主公身邊幾回,往後也是自己常要打交道的對象。


    若摸不明白呂布的脾氣,看不出來這堪稱神來一筆的隱約針對到底是為何故,他心便難定。


    呂布對自己無意中達成了叫王佐之才都琢磨不透的壯舉一無所知,兀自在心裏暗暗為自己的悽慘遭遇嗚呼哀哉,沒精打采地瞪了會兒荀彧一動不動的背影,最後還是囫圇著睡著了。


    荀彧聽得不遠處的另一張榻上傳來平緩的呼吸,也被帶起輕微的睡意,然而就在此時,呂布喉頭一陣呼嚕呼嚕的響動,居然小聲說起夢話來了。


    他下意識地屏息靜聽。


    隻是等來等去,卻隻等到了一串慷慨激昂的五原土話:“……”


    真是個憨人?


    荀彧心裏油然生出幾分哭笑不得來,唯有搖頭睡了。


    第二天起來時,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等他們到了主帳,就發現神色最不好看的,還是燕清。


    並非是燕清將脾氣發到了今早,而是他在他們掀簾進來時,正歪坐在案前,一手斜斜地撐著一側頜骨,另一手握筆,在紙上宛若閑散地勾劃著名,進行批覆。


    “起來了?”


    他眼皮微微一抬,嗓音透著幾分沙啞,漆黑如墨的眼仁邊有淡淡的血絲,眼瞼下也泛著淺淺的青色。


    高高摞起的文書,已經見底的燈油……


    顯然,燕清忙活了一個通宵。


    “你們來得正好。”燕清對二人震驚的臉色視而不見,神態慵懶地將最後一份公文往那高高的小山上一拍,就站起身來,一邊以袖掩口,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一邊睡眼惺忪地往外走,口中吩咐道:“待將士們用過早膳了,便照往常的時間出發,我在車上睡會兒便是。”


    走到帳簾處,他又想起什麽,回頭向荀彧微微一笑,雲淡風輕道:“之前擱置的那些,昨夜可算是都處理完了,文若手裏不還留了一食盒的公文麽?既然你難以安眠,那些便真交給你罷。”


    看著那仙氣飄飄的袍袖瀟灑遠去,被這一招‘以牙還牙’無比有力地反擊到了的荀彧,首次體會到什麽叫無可奈何。


    他長長地嘆了一聲,看向呆若木雞的呂布,幹脆挑明問道:“不知呂將軍可願將昨夜風波的緣由相告?”


    呂布迅速繃住臉,居高臨下地掃他一眼,漠然道:“似你這般的文人,不說弱不禁風,體質總會差上一些。郭奉孝那身體單薄,不知叫主公操了多少心,現你來時吃苦不少,之後的路上,又要受顛簸之苦,再加上熬夜之累,你再認為自己吃得消,主公隻看得到你臉色不佳,又怎麽放得下心來?主公待臣下一向關愛,你對此一清二楚,豈能辜負這寶貴心意?荀家公達那回逞能,不就病倒在榻上多日起不得,還叫主公夜夜做陪,你假使仿效了他,叫主公受更多累了,豈不本末倒置?”


    這話荀彧雖不全信,但也片麵地印證了他的一些猜測,便從從容容地應下了:“呂將軍所言,不無道理,某記下了,當下不為例。”


    呂布略顯敷衍地點了點頭。


    他也算是吸取教訓了:往後在告狀前,無論如何都必須三思,即便不在乎維護同僚間的麵子情,最重要的還是得考慮清楚會給自己帶來什麽影響。


    城門失火,還將殃及池魚啊!


    然而這明悟來得晚了一些。


    ——越聰明的人,固執起來就越是可怕。


    不單是荀彧如此,燕清真較勁起來,還要更勝一籌。


    他這次對於荀彧不愛惜身體的火氣,一直持續到軍隊進入兗州邊境,又得知了明日就能跟郭嘉會合的消息後,才真正消淡了去。


    他倒不是真喜愛拖延的性子,隻是在一時間少了分擔工作的兩個得力副手後,就將事務按大小和緊急程度進行分類,十天下來,不免堆積了一些不那麽緊要的瑣務,看著才顯得繁多。


    荀彧做事的作風,卻是不分大小,講究事無巨細的,自然將它們一視同仁,非要處理了不可。


    經過燕清這些天的自損一千,傷敵八百後,荀彧當真再沒做過類似的事情,在充足的休息和精心搭配的飲食的調理下,麵色較剛逃出時的蒼白,要紅潤許多了。


    呂布終蒙大赦,這晚早早地就占領了床榻,還緊緊抱著燕清的羽毛枕,愣是不肯撒手,好像不這麽做燕清下一刻就可能將他攆出去一般。


    燕清莞爾,非但不阻止他,還又拿了一個出來:“一個不夠罷?這還有。”


    呂布懨懨地撇了撇嘴:“主公為何非叫我去盯著荀文若?”


    燕清很自然地抱住他的大腦袋,狠狠地親了他一下,又趁他腦子還暈眩著的當頭,理所當然道:“自然是在所有人裏麵,我最信任你的緣故。”


    換了別人,他都不可能百分百肯定,對方不會被奇策百出的荀彧發動口才說動。


    唯有腦子有時就隻有一根筋,又一顆心待他的呂布,不管有多不情願,也會嚴格執行他的指令。


    聽到這個答案後,對那道命令一直耿耿於懷的呂布,立馬就釋然了。


    也是,真要說起監督那個麵上君子、內裏狡猾的荀彧的可靠人選,舍他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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