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方同意了梁楨的要求,她開始著手張羅接鍾聿出院的事。


    雖然他各方麵指標基本已經趨於正常,但若真的需要長期臥床,從治療,護理,康複等方麵還是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


    她讓明德的醫生幫忙,介紹了一位專門研究治療植物人的專家醫生,與對方見麵之後確定了一整套居家護理治療的方案。


    方案確定之後便是人員的配備和器材購置。


    梁楨用一周時間全部配齊。


    一周後她接鍾聿出院,孫師傅開的車,醫護人員隨行,車子駛入南樓大門的時候她覺得眼眶都有些酸。


    ”帶你回家了……”


    她握緊鍾聿的手,心裏有千萬思緒,但化作語言的隻有這五個字。


    車子繞著花園車道轉了一圈,直接停在主樓門口,醫護人員幫忙把人抬到提前準備好的輪椅上。


    醫生是建議把他安置在一樓,這樣方便照看,但梁楨堅持要讓他睡在他之前一直睡的那間臥室,因為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臥室在二樓,一個很大的套間,擺了沙發,吧台,冰箱,工作台和供他玩遊戲的台式電腦,往裏一條挺長的過道,兩邊打滿櫃子,一部分封閉型的櫃子裏掛了他的換洗衣物,一部分玻璃櫥窗陳列了他各式各樣的球鞋,梁楨雖然對此沒研究,但看得出很多球鞋都是新的,應該沒穿過,買來大概隻是為了擺設所用,而另一邊牆上也是打滿櫃子,一格格擺滿了各色手辦,卡通拚裝成品,其中不乏漫威係列的超人,犬夜叉甚至奧特曼那些,還有很多跑車的小模型。


    穿過走廊走到內間才是他的臥室,以前擺了一張實木雕花大床,看漆麵和雕花的紋路應該算是老古董了,梁楨也不舍得搬走,隻換了張透氣性更好的墊子,再將四周櫃子全部清空,外購的醫療設備就安置在周圍,又在離床不遠的地方擺了張一米二的小床,靠牆放了頂書架,小圓桌和椅子,再將鍾聿外間的工作台搬到了裏麵,電腦也一起挪了進來。


    所幸臥室大,目測裏裏外外得有近百個平方,可是被梁楨這麽一收拾竟也擺得滿滿當當。


    收拾完已經是晚上,小芸做好晚飯上樓叫梁楨吃飯。


    蔣玉茭走後這座宅子就沒什麽人住了,隻留了一個照看院子的園丁和小芸。


    鍾聿出院之前梁楨已經讓中介那邊介紹了幾個阿姨,但還沒來得及上崗。


    第二天梁楨找了園藝師過來,因為長時間沒人住,老爺子生前引以為傲的院子已經衰敗得不成樣,梁楨讓園藝師重新出方案,該修剪的修剪,該移栽移栽,該處理的處理。


    幾個園藝師傅連續忙碌了幾天,院子總算恢複了一點樣子,在此期間幾個另聘的阿姨和護工也到位了,梁楨將各自的工作內容列成表格發到每個人手裏……


    從院子到主樓,從司機到廚房,梁楨一點點將宅子重新弄成家的模樣。


    “爸……”無人之時梁楨站在老爺子的牌位前麵,給他上了一炷香,心裏有千言萬語,但看著排位上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已經走了,燒了,化成了灰和土,再多的辛苦和絕望都已經不適合再講給他聽。


    “我已經盡力了,後麵的隻能聽天由命!”


    南樓這邊安頓好之後梁楨把豆豆和沈阿姨都接了過來,一來方便她照顧鍾聿,二來也需要陪伴孩子。


    豆豆進二樓臥室的時候正是傍晚,夕陽的餘暉從窗口灑落到床上。


    豆豆幾乎是一路從走廊小跑到床前。


    ”爸爸,爸爸!”小家夥趴在床邊連續喊了幾聲,可回應他的隻是四下的回音和窗外若有似無的鳥鳴。


    “媽媽,爸爸怎麽了?”


    梁楨蹲下去撫住他的肩笑了笑,“爸爸睡著了。”


    “可為什麽喊都喊不醒啊?”


    ”那是因為爸爸太累了,睡得比較沉。”


    “真的嗎?”小家夥半信半疑,又轉過去看了看躺在床上閉目的鍾聿,隔了好一會兒才問:“爸爸什麽時候會醒?”


    “可能很快,也可能要很久。”


    “那豆豆叫爸爸他聽得到嗎?”


    “當然,豆豆講的每句話爸爸都能聽到。”


    小東西眨巴了一下眼睛,似懂非懂,旁邊沈阿姨卻默默歎了一口氣。


    梁楨忙完已經過九點了,她上樓給鍾聿擦身,剛擦完手臂沈阿姨就走了進來。


    “我來弄,你休息一會兒。”沈阿姨擼起袖子就要幫忙。


    梁楨笑著拒絕了,“不用,我自己很快就弄完了。”


    沈阿姨看自己也沒插手的餘地,便沒再堅持,站到一邊又歎了一口氣,“我聽說在醫院也都是你弄的這些?”


    “嗯。”


    “沒護工幫著弄?”


    “有,但覺得還是自己做比較放心。”


    “可看你這半天忙的,也不能事事都攬在自己身上啊。”


    沈阿姨才搬來南樓不過幾個小時,卻見梁楨忙前忙後沒消停過,宅子裏上上下下她似乎有忙不完的事,看著比花錢請的保姆和護理師還要累,不免就替她覺得心疼。


    “再說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總不能一直自己幹吧。”


    沈阿姨說這話的時候梁楨已經熟練地替鍾聿擦完手臂,沒接她的話,隻把鍾聿稍稍扶了起來,“麻煩幫我搭把手。”


    沈阿姨趕緊上前,幫著梁楨一起給鍾聿翻了個身,梁楨再換了盆水過來給他擦後背,擦完取了幹淨的睡衣給他換上,這麽一整套弄完沈阿姨已經累得喘不上氣。


    “難怪我幾個老鄉多高的工錢都不願當看護,這活兒還真是不好幹。“她叉著腰一邊喘氣一邊念叨,卻見梁楨麵不改色已經又換了盆溫水過來給鍾聿擦腿肚子,她忙前忙後好像不會累一樣,每一處都擦得很仔細,毫無任何敷衍之意。


    沈阿姨不得不搖搖頭感歎,將原本打算來勸她的話又全部吞到了肚子裏。


    ”沈阿姨,你能先出去一下麽?”


    沈阿姨這才看到梁楨手裏拿了條幹淨的睡褲,這是要給鍾聿換褲子了。


    ”哦,那啥……你先忙,我下樓看看。”


    “……”


    鍾聿出院的事很快就在網上傳開了,很多媒體將電話都打到了梁楨手機上來,梁楨不予回應,到後麵幹脆直接關機。


    一些激進的記者便蹲守在南樓門口,指望逮到一點機會拍些獨家新聞,不過南樓幾道門都有保安,宅子裏幾個入口和主樓周圍也都安排了保鏢,一是防止記者有機可乘,二來梁楨也擔心再有其他事發生。


    她也再三交代家裏的司機和傭人進出都必須十分謹慎,更不得將宅子裏的任何信息流露出去。


    吳恙知道鍾聿出院了,又帶了幾個之前常玩的朋友來南樓,想要看看鍾聿,梁楨客氣接待,請人在會客廳坐了一會兒,又讓小芸端茶遞水,該到的禮數都到了,唯獨不讓他們上樓看鍾聿。


    除了必須要接觸的傭人,看護,醫生和護理師之外,梁楨生生把南樓鑄成了一個銅牆鐵壁,任何無關緊要的外人都無法窺探其中,更無法得知宅子裏的任何情況。


    一來她是想給鍾聿一個清淨的療養環境,二來也是不願意讓太多的人看到他臥床不起的虛頹模樣。


    此外之前安排的醫生也會定期上門檢查,家裏還配了兩名住家護理師,根據治療方案定期進行中醫針灸和電療,所以即便梁楨將鍾聿從醫院接了回來,但該給的治療一樣沒落下。


    公司那邊有唐曜森坐陣,股價持續上漲,一切都在恢複正常,陸青也不再天天因為工作的事來煩梁楨,董事局和股東那邊更不會再纏著她不放。


    蔣家爺孫倆最近也算安分,不過唐曜森回鍾氏之後蔣玉伯提出要休病假,他此前一直住在療養院裏,但自鍾聿出院之後他也搬回蔣宅休養了。


    蔣燁那邊葉千橙也派了人二十四小時盯著,他照常上班下班,行動軌跡似乎跟之前並無什麽異樣,但發現一點,他會定期去城北的一套公寓裏。


    葉千橙跟梁楨說了公寓地址,梁楨不覺揉了下額頭。


    “那是我表妹住的地方。”


    “你表妹?”


    梁楨便簡單跟葉千橙說了說陳佳敏和蔣燁之間的事。


    “所以你表妹跟他算是……情侶?”


    梁楨又揉了下額頭,“感覺不像。”


    葉千橙:“……”


    梁楨無暇再去過問陳佳敏跟蔣燁之間到底什麽關係,隻讓葉千橙盯緊蔣燁的行蹤。


    這期間警方倒又跟梁楨聯係了一次,讓她去重新錄口供,理由是案子已經移交給市局處理。


    之前負責鍾聿遇刺案的是案發片區的派出所分局。


    梁楨按照對方約的時間抵達市公安局,接待她的是刑巡捕隊大隊長,見到梁楨之後一個勁地跟她說上頭對鍾聿的案子很重視,他接手之後也會動用所有資源盡快破案,但鑒於之前並沒有參與案情調查,分局那邊轉過來的資料又不是很全麵,所以要梁楨重新來做個口供,另外看看最近有沒有新的線索可以提供。


    梁楨看著眼前這個身材發福麵相憨憨的男人,很難將他跟刑偵聯係到一起。


    “謝謝嚴隊長對我前夫案子這麽重視,但之前我們倆已經分居了一年,事發的時候我也在國外,所以很多情況都不了解,至於近期有沒有新線索……”梁楨苦笑一聲,“您也知道,我回來後基本一直呆在醫院,其實接觸不到什麽信息。”


    “明白,明白!”對方笑眯眯地推了下自己的眼鏡,隨後又跟梁楨閑扯了幾句,扯完才叫警員帶她去重新錄了口供。


    口供內容無非還是那些,梁楨便將之前的說辭又原封不動地搬出來說了遍,對方見大概也問不出實質性的東西,簡短問了幾個問題就讓梁楨走了。


    梁楨回到車內想了想,將所有事情又竄起來思考了一遍,給葉千橙打電話。


    ”負責鍾聿案子的人換了,現在是市局刑偵大隊的隊長,姓嚴,嚴保山,你想辦法查一下這個人的背景。”


    葉千橙愣了愣,“你懷疑這人有問題?”


    “現在還說不好,但直覺告訴我哪裏不對勁。”


    “哧,你也不能單憑直覺就說人有問題吧,再說對方好歹算是公檢法的一個官兒,他要真有問題膽兒也忒大了吧。”


    梁楨低頭揉了下發酸的太陽穴,腦子裏竄出來的卻是嚴保山領口露出來的一點淺紫色瘀斑,盡管他將巡捕服的紐扣係得工工整整,但因為瘀斑的位置太上了,仔細看還是能夠看出一點端倪。


    梁楨晃了下腦袋將那些虛虛實實的東西晃散,她承認自己最近疑神疑鬼,思慮過重,但關於鍾聿的問題上寧願錯怪,也必須時刻保持謹慎。


    “查一下總沒錯,另外如果近期警方叫你重新錄口供,你自己注意。”


    後麵一周葉千橙那邊沒有傳來任何消息,但不出她意料,市局那邊確實也聯係葉千橙和陸青去重新錄了口供,除此之外還找了唐曜森。


    事後唐曜森跟梁楨聯係,梁楨後背一陣發涼。


    “你有沒有把鍾泉留了視頻的事跟警方透露?”


    “沒有。”


    “你是不是也覺得哪裏有問題?”


    “不能確定,但我認識嚴保山。”


    “你認識?”


    “對,在蔣縉四十壽宴上見過一次,他跟蔣縉應該是舊識。”


    “……”


    事情似乎正朝著某種更為玄乎的方向發展,梁楨午夜醒過來的時候看著對麵床上躺著的鍾聿會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


    起初幾天夜裏根本無法睡,需要靠安眠藥才能勉強眯上三四個小時,但慢慢她感覺到這樣下去不行。


    即便案子沒破,罪犯沒有伏法,她卻得先垮了身子,於是梁楨開始逼迫自己去嚐試全新的生活和作息,並努力投入其中。


    最初幾天有些難適應,但慢慢習慣了反倒覺得不妨也是另一種方式。


    她開始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吃早飯,送豆豆去上學,回來之後就呆在二樓臥室,開了音響,聽半小時英文新聞,畫圖,手繪或者看書,一般呆到中午下樓吃午飯,午飯之後回臥室陪鍾聿小憩。


    兩點左右開始有醫生上門給鍾聿治療,有時候是中醫,有時候是理療師,治療完後便是一小時康複按摩,這時候梁楨基本都會在旁邊看,也跟著護理師學了好幾招,沒事的時候她也會自己給鍾聿按按,但一般她不喜歡做這種事,不是嫌累,而是不願意摸到他身上的骨頭。


    梁楨以前一直覺得自己算很堅強的人,無論多大的挫折她都能直麵困境,但唯獨這一次,她始終在逃避,逃避到什麽程度呢……就是當所有人都把鍾聿當植物人照顧,從醫生,看護到家裏上上下下的傭人,全然已經把鍾聿當成了一個不會醒的廢人。


    唯獨梁楨,她會放早間新聞給他聽,播放時政和財經頻道,空餘時間還會給他讀報讀新聞,每次給他擦完身都會再給他塗一層保濕乳液,定期理發,剃須,甚至一周三次給他敷麵膜,全部按照鍾聿以前的全套來保養。


    她覺得他會醒,也一直跟豆豆說他會醒,即便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在自欺欺人,可是她內心篤定並堅信。


    後來梁楨幹脆叫人把鋼琴搬到了臥室外麵的小隔間,每日傍晚讓豆豆在那裏練琴。


    豆豆最近一年琴藝漸長,已經能夠彈一首完整的曲子。


    梁楨跟他的鋼琴老師商量,教豆豆彈《summer》。


    豆豆對這首曲子也有印象,是最初爸爸彈給他聽的那首,小家夥心裏可能也懂一些事,默默苦練,兩周已經基本能彈出一個大概來。


    每日傍晚久石讓的歡快曲調就會回繞在二樓的臥室內,咋一聽還覺得日子過得平樂順暢,可是那會兒夏天早已過去,院子裏桂花開始飄香。


    十月底了,算算時間鍾聿已經昏迷了足足九周時間。


    明德的醫生上門會診。


    ”……最佳蘇醒時間應該是二十一天,也就是三周左右,可鍾先生的昏迷時間早就超過了這個期限……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引發植物人的誘因有很多種,未必一定要大腦受損才會昏迷,最常見的急性創傷,呼吸驟停,窒息休克引發的缺氧缺血性腦病,包括持續低血壓這些都能造成植物人,所以…”醫生微微歎了一口氣,“除非發生奇跡,不然還是希望梁小姐能夠麵對現實。”


    梁楨半夜被噩夢驚醒,抹了下臉,發現全是濕氣。


    從鍾聿出院到現在她就沒掉過眼淚,現在是控製不住了,她下床走到鍾聿的床邊上,一下趴到他懷裏。


    明明心髒在跳,也有體溫,可這個人就是躺在這給不了你任何回應。


    “……你父親臨走前讓我一定要幫你,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能做的我也做了,但你還是怎樣!誰來幫我呢?鍾聿,誰來幫我呢?”


    她死死揪住身下人的肩膀,那裏凸起的骨頭堅硬。


    梁楨蹭著想要汲取一點溫暖,可是絲毫沒有用。


    她又恨又痛,支起身子一口咬在鍾聿的鎖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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