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聿心口收了下,心中似乎有了預感。


    梁楨:“我哥當年是跟同村人來了濘州,起初的時候他沒幹這個,隻是在工地上打打雜,後來把我從蘆家坪接了過來,供我讀書,開銷一下就大了。”


    梁楨回想那時候剛到濘州的情景。


    “我哥沒念過什麽書,也沒什麽手藝,人也屬於忠厚老實那種,所以在工地上工錢並不高,我過來念初中還好一點,九年製義務教育,每學期學費就那麽點,可是進了高中就不一樣了,每年光學費就要上萬,一下就吃勁了,我哥才開始跟別人去當風鑽工。”


    梁楨高中開始就住校了,其實一開始她並不知道梁波換了工種,還是有天碰巧去工地找他,梁波從井裏鑽出來,“當時我都沒認出他,整個人,要不是眼珠子在轉,感覺就是一個石灰堆。”


    鍾聿不說話,摟著她靜靜聽她說。


    “當時我就覺得很難過,要他換個活兒,可是他說幹這個除了辛苦一點,來錢快很多。”梁楨動了下,微微收口氣,“那時候應該八九年前了吧,風鑽工一個月收入已經過萬,我哥說他得在濘州買房,討媳婦,趁著年輕辛苦幾年存點錢,幹滿三年他就不幹了,其實我知道,他哪需要靠幹這個討媳婦啊,我哥人好,長得也不錯,所以喜歡他的女孩還是挺多的,他純粹是為了供我念書才會換工種。”


    梁波一個人在濘州打工,如果沒有梁楨的話,他應該不會過得太辛苦,可是他執意要把梁楨從蘆家坪接出來。


    一是為了讓她走出大山,擺脫梁國財,二是為了給她提供一個良好的學校環境。


    “我哥雖然自己沒念什麽書,但他希望我能考上大學,將來走一條跟他不一樣的路。”


    那會兒所有人都勸梁波不要帶著梁楨這個拖油瓶,一個女娃讀什麽書,就算考上高中了又能怎樣,將來讀大學可比高中的費用高多了,可是梁波堅持一定要讓梁楨把書念到底。


    “我哥總說,他這輩子就這樣了,可是他希望我能有出息,至統領來不用靠出賣苦力討生活,可以有個體麵的工作。”


    也要怪梁楨腦子太好,讀書又爭氣。


    剛來濘州那會兒不適應城裏的教育,可是她卯著勁趕上來了,而且還考進了濘州最好的高中,那時候梁波逢人就炫耀自己有個會讀書的妹妹,將來是大學生,甚至是研究生博士生,要光宗耀祖出人頭地的。


    “他說他就幹三年,存一筆錢娶妻生子,可我其實知道,他是為了給我念大學。”梁楨說到這又咽了一口氣,緩了緩,“我以為三年就是三年,我哥暫時苦一點,累一些,等我畢業可以經濟獨立了,日子總能好起來,可結果是……”


    鍾聿握緊梁楨的手指,她往他懷裏鑽了鑽。


    “八九年前互聯網還沒現在發達,沒有微信也很少看網絡新聞,y姓藝人也還沒在微博上呼籲救救全國六百萬塵肺病民工,而我第一次知道這個病是從一個一起跟我哥幹風鑽工的工友那裏,他們叫它‘石灰病’”。


    梁楨揪著自己的手指,咬了下嘴唇。


    “起初我哥並沒在意,以為隻是普通的咳嗽,而我又剛進高二,學科壓力大了,住校,一個月都未必會見到他一次,還是我哥工友給我打電話,說他病了,老咳嗽,還簡直要上工,讓我勸他去醫院看看。”


    梁楨回憶那段時光,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我在電話他勸了他兩次,他嘴上答應了,可壓根沒去醫院,一直拖到春節放假,我逼著他去醫院查了下,其實那時候他咳嗽胸痛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但是他還瞞著我,第一次醫院查下來也沒得出什麽結論,隻說疑似肺結核,為此我哥還難過了好一陣子,因為肺結咳需要住院靜養,耽誤他上工。”


    梁楨說一段停一段,大概是實在過於晦澀的時光。


    “後來呢?怎麽確診的?”鍾聿問。


    梁楨:“後來…後來應該是…春節之後開學前吧,我覺得還是不放心,帶他換了家醫院重新做了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肺組織彌漫性纖維化,無機肺塵埃沉著,檢查出來的時候我哥已經是二期。”


    若幹年後梁楨在微博上看到y姓藝人的呼籲,無論她是作秀還是發自真心,總之是她把“塵肺病”和全國六百萬塵肺病病人推到了公眾眼前,而在此之前,大部分人對這個職業病根本一無所知。


    鍾聿裹著梁楨的肩,“二期如果得到及時治療,後麵保養適當,後續發展會慢一點。”


    “保養適當?”梁楨拿後揉了下臉,“二期塵肺病其實並不是特別嚴重,如果保養好的話發展確實會慢一點,再活三五年也有可能,但我哥怎麽閑得住,他嘴上答應我會停工在家休息,可是我一去學校他立馬又上工地了。”


    “他這不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嘛!”鍾聿甚至有點氣憤。


    “是吧。”梁楨苦笑一聲,“我當時也這麽想,甚至為這事跟他吵過,覺得錢又賺不完的,命要緊,可是你知道嗎,我哥住院之後我看到了很多事,每天,甚至幾乎是每時每刻,我都能在醫院看到那些為了錢而不得不跟命運妥協的例子,因為實在是太窮了,幾十萬的手術費,做完也未必就能康複,卻要全家人,甚至是幾代人的日子都搭進去,算算這筆生意怎麽樣都是虧的,不如幹脆直接犧牲。”


    世態炎涼,生命的卑微和無奈,在醫院的重症室體現得淋漓盡致。


    “有錢人的命才算命,窮人的命並不比錢更值錢。”


    “所以你哥就直接放棄治療了?”


    “沒有。”


    那時候梁波是想直接放棄的,但梁楨怎麽肯。


    她勸過,吵過,鬧過,甚至拿命威脅過,揚言如果梁波不治,她就不去學校上學了。


    “這病跟季節有點關係,天冷的時候會嚴重一些,所以二期的時候斷斷續續住過幾次院,平時就是吃藥打針吸氧,可是光這樣就已經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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