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溫無麵色如常,絲毫不懼地任由他打量。  就是那狗皇帝湊得太近了,呼吸直對著他的臉噴。  腦袋後麵就是椅背,他已經仰無可仰,而蕭歸的臉就在上方。  這個姿勢格外別扭。  溫無極為不適地偏了頭,“皇上還寫不寫了?”  蕭歸盯著他相父紅潤的唇色,說話間帶出的氣息夾著淡淡的苦辛藥味,他驀地覺得口幹舌燥。  呼吸慢了一拍,不自然地退後一步,坐回他自己的椅子上。  他悶聲悶氣道:“朕說不寫了嗎?”  老子就是字醜,誰敢說?  於是溫無繼續翻開折子,邊斟酌著邊念著,蕭歸就操著他那隻朱筆鬼畫符似的刷刷地寫著。  他記得不是有一種書法叫做草書?他自認為自己寫得比那個好多了。  兩人一個念,一個寫,室內一時安靜極了。  偶爾蕭歸草著草著,發現某個字不會寫,或者某句聽不懂,才會出聲問一下,然後溫無就換個表述方式。  雖然君臣間八字不太合,但工作上還是挺合的。  至日暮時分,二人就將積壓了幾天的事務處理完了。  最後一道折子是高沉賢遞上來的,他已經把糧草籌集完畢,在路上了,預計明日抵達,足足提前了十天。  溫無不由得在心裏讚他的才幹,他果然沒看錯人。  他凝神想了片刻,發覺高沉賢來的路上,恰好經過斜陽峰。  而胡虜敗退、撤回西北也會從這裏上方經過,如果能在這裏打個伏擊,重創他們,料想他們接下來一兩年內就不敢再來冒犯了。  況且,前幾日城下一戰,城內損失慘重,這口氣怎麽也得討要討要。  溫無想到這裏的,當機立斷,準備親自給他回複折子。  卻不料蕭歸早已瞧了他半天,見他提了筆,臉色頓時不陰不陽,口氣也是不冷不熱,“高將軍就那麽得相父的青眼?相父連折子都要親自批?”  他忽然想到,他是不是要寫什麽見不得人的私下言語?  思及此,蕭歸說話越發難聽,“還是相父還寫些貼心的話?不能讓朕看見?”  溫無一愣之下,啞然無語。  這狗皇帝又發什麽瘋?  他解釋道:“他即將經過斜陽峰,且他手中有兵,臣想讓他趁機伏擊胡虜的退兵,隻有讓他們元氣大傷,接下來我們攻打紅荊山,才可保障後方安寧。”  蕭歸卻是半句聽不進去,氣哼哼道:“朕也可以寫,朕來。”  溫無歎了口氣,指了指巴掌大的折子,“皇上的字那麽大,確定能寫得下?”  蕭歸:“……”  他從旁邊抽了一張宣紙,“朕用這個寫,夾在折子裏遞出去。”  溫無無奈地扶額,“好罷。”  他一邊念著,蕭歸一邊寫。  忽然,蕭歸仿佛想起了什麽,開口問道:“伏擊戰為什麽交給他去打?為什麽不是朕?”  溫無被他煩得頭疼,當即冷冷問道:“皇上還有臉去打嗎?”  擅自應戰,折損了七八千騎兵,他至今還耿耿於懷呢,蕭歸還有臉提帶兵?  恐怕以後五千以上的軍隊,他都不會輕易交給他了。  蕭歸自知理虧,便壓低了聲音道:“朕這次不會了。”  溫無勾了勾嘴角,笑得溫和又殘酷,“人的機會是有限的,錯過了就沒有了。”  由此,即使蕭歸氣得牙根癢癢的,溫無依舊沒打算讓他去。  西北那些小騷達子路子向來很野,罵人一流,蕭歸又年少氣盛,一個忍不住就會壞事。  這次溫無是不想再冒險了。  ---  斜陽峰,壁立萬仞,高聳入雲,西北平原上罕見的高峰。  山腳下茂林濃密,無路可通,隻在山腰間有兩條通行之路。  這兩條道分別朝著東西兩個方向,每日日起日落之時,都是反著來的,一麵為陽,則另一麵為陰,故而當地人也稱為陰陽道,聽著就怪人的。  山腰間這兩條路也甚少行人,因為道路狹窄,通行不易,隻有往來客商才不得不走。  高沉賢接到溫無的折子時,剛要通過斜陽峰。  讀了折子後,他不由得納悶兒,丞相的字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醜了?  要不是封口火漆上的丞相印戳,他幾乎要以為丞相是被什麽人劫持了,偽造出這拙劣的信件。  高沉賢依著信箋上的要求,把糧草都隱藏於山下密林之間,然後率領人馬蟄伏於山頂上。  事實上,朝東的那條道略寬一些,處於半山腰間,卻往外突出許多,因此一般行軍打仗,都是從這裏進出更為迅捷。  高沉賢也隻需要盯著這個方向。  居高臨下,隻要胡虜的人馬進了這條道,他們隻消往下投石射箭,就可以讓他們全軍覆沒在這裏。  不出意外的話,這一戰跟蕭歸曾經在辟寒穀頂打的那一場如出一轍。  雖然高沉賢素來嘴上不說,卻也不自覺地從心底輕視蕭歸這樣的紈絝皇帝,蕭歸尚且能打得漂亮,他沒理由不行。  天色漸漸暗了,峰頂冰冷刺骨,他估摸著胡虜行軍的路程,恐怕抵達這裏,應該是要到半夜了。  這裏萬仞高峰,夜裏行軍容易摔下去,即使胡虜到了,也會在山下駐紮。  不過也無妨,左不過在峰頂多待一晚就是。  隨著夜色漸濃,峰頂的溫度也一點一點往下降,寒風冷意仿佛透骨一般,滲入了骨頭縫裏。  士兵們互相擁著一起,裹著厚厚的絮被,仍然無法抵禦寒冷。  一個個凍得臉色青白,壓根無法入睡。  高沉賢自己也很冷,但他作為軍隊主心骨,他始終咬著牙堅持著。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大家要眼睜睜待到天亮的時候,半山腰間明明滅滅、零零星星的火把終於燃起了眾人的鬥誌。  “這些不怕死的韃子,居然敢半夜過山道。”  “還真是小看了他們了。”  ……  高沉賢微微皺著眉頭,感覺有些異常,但又捕捉不住那點疑點,故而一言不發地觀察著下麵。  眾人伏在冰冷的地上,親眼瞧著長長地蜿蜒的火把進入了半山腰山道。  待到前軍過了三分之二後,高沉賢猛地喝道:“放!”  已經堆疊好的巨大的山石轟然而下,羽箭齊飛。  一塊一塊的山石從後頭遞了過來,弓箭手換了一波又一波。  可是漸漸地,眾人察覺出了不同尋常。  半山腰傳來的慘叫聲,不是人聲……  那聲音微微弱弱的,又尖又細。  準確來說,是某種動物的慘叫聲。  胡虜用動物綁著火把前行,黑暗之中,他們在峰頂分辨不出來,還以為是人?!  高沉賢這時福至心靈,太陽穴突突直跳,“不好!我們中計了!”  他話音剛落,四麵八方的喊殺聲頓時起來,黑暗裏驟然殺出了一群小騷達子,將他們團團圍住。  前麵是懸崖,後麵是敵軍。  頃刻之間,他們已經陷入絕境。  無數明亮的火把瞬間點燃,將這塊不足二十裏的峰頂照得如同白晝。  耶齊從火光中緩緩走了出來,笑得很野,“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們這個溫丞相,真是記仇!我就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我們走。”  高沉賢麵如土色,耶齊果然不是一般人,丞相的意圖都被他識破了。  耶齊將手中的大刀扛上肩,不無遺憾道:“真可惜啊!那天的箭居然沒能要了他的命。”  他早就聽說大梁的溫無不簡單,有這個人在,他們別想沾大梁一點肥油,耶齊早就想將他除之而後快了。  那天晚上,那隻箭要是再準一點,就萬事大吉了。  高沉賢素來敬重溫無,忍無可忍道:“有丞相在,你們這些賊子別妄想踏進大梁一步!”  耶齊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冷戾地盯著他。  過了片刻,他忽然笑了,反正這些人都要死了,還跟他們計較什麽?  他退後幾步,緩緩一揮手,身後的士兵嘩啦啦地一擁而上。  雙方瞬間陷入激戰,刀光劍影,近身肉搏。  耶齊並不參戰,而是立在高地上。  驀地,一點寒光猝然閃過,帶著撕開冷冽寒風的淩厲,斯拉作響。  耶齊還沒反應過來,左胸口已經中箭,當即跪倒在地。  “耶齊,還你一箭!”  一道恣意的少年聲在峰頂繚繞回響。  耶齊震驚地抬眼看去,隻見不遠處一個深色甲胄的身影,立於白馬上,手中一架狀似弓箭的玩意正對準著他。  大梁的小皇帝蕭歸?!  緊接著,一波人馬從山下湧了上來,身上熠熠生寒的鎧甲,彰顯著大梁騎兵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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