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隻知道兒子越多越好,沒想到女兒也有大用。”郭將軍說,“幸好夫人把那丫頭找回來了,若她當年真被燒死在尼姑庵了,咱們豈不就錯過這絕好的機會了?”


    “夫君真是實心眼。”郭夫人說,“就算那丫頭燒死了,我隨便找個年歲相同容貌出眾的女孩來認她作女兒,嫁入皇家,難道還有人不願意嗎?那丫頭丟了十八年,誰還認得出來,淑韻也未必就是咱們親女兒。那妓/院老/鴇說的話能全信嗎?還不是貪圖錢財,硬訛了我四千兩銀子呢。”


    “夫人莫氣。和將來的榮華富貴相比,區區四千兩銀子隻是小錢。”


    “我知道。”


    我覺得很冷,一個噴嚏快要升入鼻腔,我不敢再聽下去,輕手輕腳地跑了。


    我原本還有些懷疑,想這天上掉下來的顯貴爹娘是不是真爹娘。現在我毫不懷疑了。就看我們都那麽自私自利,貪圖享樂,趨利避害,不知廉恥的勁兒,我就能確認沒有比我們更像親人的親人了。當初,他們為了自己的快樂,背叛家庭私奔;為了自己的前途,拋棄女兒遠行。十八年後,因為需要一個女兒替他們鞏固榮華富貴,便又費心把我找回來。這對夫婦根本不是鶼鰈情深,而是臭味相投。


    過完清明,聖旨降臨郭府:郭將軍長女賜為賢郡王側妃。


    十六年後,賢郡王已經順利登上皇位。老太後去世了,她的侄孫女如願成為皇後。郭將軍地位穩固,四個兒子都封了爵。我成為皇妃,封號是“運”,本來要賜我個“淑”字,合上我的名字,可我堅持要選“運”字——我已經學會讀書寫字了——擁立功臣之女,這點特權還是有的。我那皇帝夫君隻嘮叨了一句“這個字不大好聽,有些生硬”,便不再堅持,隨我心意了。


    這麽多年,他從未來找過我。


    來找我的是花媽媽,她老多了,看上去已經是個婆婆了。“荇香被一個販馬的行商贖去作了小妾,在城裏有座大宅。大宅的管家和宮裏一個管事的是同鄉。荇香出麵作保,我花了二百兩銀子,讓他安排我見你一麵。”


    “他好嗎?”我問。


    “就是為了他來求你的。”花媽媽撲通跪下了,“他被刑部的人抓走了,判了死/刑,下個月執行。”


    我有點暈,緩了一緩,說:“他本事那麽大,怎麽還會被抓?”


    “江湖上有些名氣的人,哪有本事不大的?個個都是傳奇,直到第一次失手。在江湖上行走,又有誰能保證一輩子不失手?他當年沒偷著佛像不就是失手?為了救你倒差點燒死自己。把他養大的老乞丐也曾是個厲害的匪頭——不然你以為他那一身功夫是哪兒學來的——結果不還是倒斃街頭。”花媽媽的五官皺得快能擠出苦水來,“我知道,你欠他的已經還了,所以救不救他,我不強求。他不讓我來找你,可我也實在是沒辦法了,總不能眼睜睜等死吧?刑部本來就是我們這些三教九流的克星,他又是那麽個身份。”


    他是罪行累累的大盜,而刑部現在管事的郭侍郎恰是郭將軍的公子,我名義上的二弟。這兩個天差地別的人在我這裏合併出一個奇妙的交集,這個交集是救他性命的唯一指望。


    “花媽媽,”我有些羞愧,“不是我不想救他。其實,我在宮裏、在郭家都沒什麽地位,力量實在有限。我……”


    “算了,怪我不該為難你。”花媽媽長嘆一聲,“我不能逗留太久,這就走了。你就當我沒來過吧。”


    “花媽媽,”我忍不住問,“我走了這麽多年,他……他想過我沒有?”


    花媽媽沒回頭,帶著哭腔有氣無力地答:“阿運,你還問這種話,果真是個蠢蛋。”


    最後兩個字狠狠擊中我的心,眼淚不聽話地湧,我連花媽媽的背影都看不清了。


    如果救他就必須用些非常手段,我隻是郭家用來表忠心的工具,如果這個工具敢不自量力地使用郭家的權力,郭家會毫不猶豫地與我決裂。


    可我還是選擇了救他。他沒有死,與花媽媽一起隱姓埋名,遠遁江湖了。


    這不是還他的債,是還他的情。我以為我是沒有情的,就像一個真正的郭家人那樣,心裏隻有自己。可我到底是他養大的,學會了他的勇和義。


    寧佑安的故事


    嶽極山無暑無寒,雲霧輕繚,地廣人稀,是適宜隱居之地。傳說山中有歷朝歷代數百位退隱山林的先賢之墓,不過,既然先賢們生前不願為世事所絆,死後就更不願被世人所擾,那些墳墓隻被口口相傳,無人說得出具體方位。嶽極山雖大,可若葬了數百人,那也不該一處都找不到。


    小的時候,我常在山中流連忘返,與山中的一草一木都交了朋友,即使是無星無月的深夜,我也能一個人找到回去的路,倒常讓師父擔心得深夜無眠。師父是君子雅士,對弟子一如對兒子,擔心則已,不忍責備,每次都摸摸我的頭,放我回房睡覺去。每次我剛推開房門,不管手腳放得多輕,我那同窗兼室友佐良棟都會立刻從被窩裏支起身子,板著臉說:“寧佑安,你又在山裏晃到半夜,讓師父擔心。”我嘿嘿一笑,手腳麻利地脫衣脫鞋跳上床。兩張床之間隔了一條狹窄的過道,窄到躺在枕頭上伸出胳膊就能摸到對方的枕頭。佐良棟捏住鼻子,翻了個身拿後背對著我這邊,憤憤地說:“腳也不洗,鞋裏一股酸臭。”我又嘿嘿一笑,摸黑拎起鞋子,順著窗戶撇到屋外去,有時失了準頭,會聽見“哐啷”一聲,那是鞋子打翻了師母放在屋外的醃菜罈子。第二天早上,沒等師母把我從被窩裏揪起來,佐良棟就會先起床把院子裏的殘局收拾幹淨。我蜷在被窩裏隔著窗子聽見師母的聲音:“那是寧佑安的臭鞋,良棟你甭替他收拾。”然後是佐良棟壓低了的聲音:“算了,師母,讓他再睡會兒吧,快天亮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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