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邊,叫名字不是不敬,違背主人的意思才是不敬。既然我是主人,就要按我的規矩做。”我裝得義正辭嚴。


    我對石禕說:“雀兒就是小鳥兒,飛不高也飛不遠。人們把小鳥兒捉住,到死都關在籠子裏。”


    石禕說:“雀兒,不要總想著那些不如意的地方,多想想世上還有人不如你呢。”這是一個幻士能說出來的最溫暖的話了,畢竟,他們是沒有情感的,他們的心裏隻有忠和勇。


    我不喜歡下雨天,尤其厭惡雷雨。石禕問為什麽,我說:“難道你沒聽過那句話‘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那轟轟隆隆的,是天上的神仙做錯事在受罰,落下的雨水,都是神仙的血淚。”


    北邊天寒,我被疾病纏身,幾乎足不出戶。從寂寞的邱原,來到同樣寂寞的江北,每天陪伴我的隻有石禕。在邱原的時候,我曾想,人若能不生病也不死該多好,可是像石禕這樣,不生病,不會死,也不好。我沒有健康,可石禕連生命也沒有,隻是一個傀儡木偶。我喜歡這個木偶,就像小時候喜歡那些絹人一樣,何況這個木偶還會動會說話。


    幻士都是一樣的打扮,穿青雀服,佩敬徽刀。我照著石禕的模樣做了個絹人,青雀服不難,可惜,用針線卻裁不出敬徽刀。我把沒有佩刀的幻士小人擺在房裏,過了幾天,石禕竟憑空給小人變出一把小刀,尺寸正合適。我驚喜交加,追著問他。原來是石禕到宮外的首飾鋪,化了一塊銀錠,讓工匠照著敬徽刀的樣子像打簪子一樣打出來的。


    我到北邊第六年的夏天,徽朝發了一場從未有過的大水,淹沒了皇城。徽朝本來少雨,不知怎地,那一年自入夏開始,大雨小雨不斷,幾乎沒停過一天。宮裏開始積水,君主帶著受寵的嬪妃和管事的大臣們陸續搬到山上的離宮。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洪水終於湧進了皇宮,石禕叫醒我的時候,水深已經到高過了床沿,還在快速地上漲。逃命之際,我隻來得及帶走兩樣東西:娘給我的大珍珠和佩刀的幻士小絹人。


    石禕帶我爬上房頂,沒多久,水就沒了上來。漆黑的夜,劃破夜空的閃電,好像一道入骨的鞭痕,轟鳴的雷聲好像天空的痛叫。雨太大,打得身上生疼,迷得睜不開眼。石禕在說什麽,我聽不清。忽然,我的身體騰空了。石禕抱著我跳上一棵漂浮的大樹。水太急,我們隨時會被吞沒。石禕讓我在他和大樹中間,用腰帶把我們和大樹牢牢綁在一起,他用雙腿和左手死死護住我不被洪水捲走,右手執著敬徽刀不時揮動,以免外來的東西撞翻大樹。幸好是夏天,泡在水裏也不會被凍死。我們漂了一天一夜才獲救。


    那場大水淹死了許多人,我竟然活下來,是石禕救了我的命。石禕受了傷,被送進幻士營,過了十幾天,還不回來,我忍不住去找他。


    幻士營是個天然的地下冰洞,四季恆溫,剛走到門口就能感到寒氣逼人。門口的衛士問我:“娘娘,幻士的編號是多少?”


    我不解:“什麽編號?他叫石禕。”


    衛士笑了,說:“十一就是編號。幻士無名無姓,編號就是名字。”


    啊?原來他叫“十一”,不是“石禕”。


    營門打開,三條長長的台階向下延伸。衛士說:“中間那條走到底,從左邊數第十一個就是了。”


    台階兩側是冰牆,牆上掛著幾十個幻士,全都一動不動,像幾十具屍體。我有些害怕,不敢多看,更不敢一個個去數,隻得硬著頭皮喊:“十一、十一、你在哪裏?”


    “在這裏”,一個聲音答我。


    我跑到十一跟前,他像其他幻士一樣手腳懸空被掛在冰牆上,那雙煞白的眼睛有些發藍。我仰頭看著十一,忽然鼻子發酸。幻士為主人效忠,需要的時候,他們召之即來,不需要的時候,他們被掛在牆上。後宮的女人和幻士難道不一樣嗎?需要的時候,被擺在寢室裏,不需要的時候,被關在監牢中。每個女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監牢,每個監牢用不同的文字來命名:“永壽宮”、“永福宮”、“永安宮”、“永樂宮”、“永寧宮”……這些文字其實就是另一種編號而已,沒什麽不同。我住在編號為“永安宮”的監牢裏——這裏真的永遠都是安靜的,靜到我可以每天伴著自己的呼吸聲度日。


    我終於沒忍住眼淚,哭著問他:“十一,你怎麽了?傷得重嗎?什麽時候能回去?”


    十一還沒回答,旁邊的十二說:“十一傷了眼睛,裏麵的魔蠱就要死了。魔蠱一死,十一就會成為死屍。”


    “我不信!”我心痛難當,忘了害怕,對著十二嚷嚷。


    十一看著我說:“屬下回不去了,會有新的幻士派給你。”


    “不,我不要新的幻士,我隻要你。十一,別離開我。魔蠱既然還沒死,一定有辦法救的。”我拽著十一的褲腳搖晃。“有法子了!”我忽然跳起來,從懷裏掏出母親給我的那顆珍珠,舉到十一眼前:“我母親說過,這顆珠叫‘成江之魂’,能治百病,我把它磨成粉,灑在你眼睛裏,一定能治好魔蠱。我這就去,你等著我!”話音未落,我已像出籠的小鳥兒,沿著來路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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