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大隊人馬合作一處,足有五千人。按照先前與杜燾商議之計,皇帝救回右日逐王及外甥之後,迅速東撤,到浚嵇山與蒲奴水相交之地會合。


    可才走兩日,郅師耆卻提出,要收攏打散舊部,須落後一步。


    徽妍十分詫異,聞言之後,立刻去找到郅師耆。


    “左溫禺鞮王一心要殺你,說不定已經回過神來領兵追趕,王子留下,豈非送死?”她急急道。


    “碌圖?”郅師耆冷笑一聲,“你道他有多厲害,心比天高膽比鼠小,若非娶了個外匈奴的婦人,給他招了些援兵,他敢來圍我?你安心,先前一敗,他就算知曉那是虛張聲勢也必不敢來。”


    徽妍看他說得自信滿滿,仍不放心,“你召集舊部之後,又如何?”


    “自是打回王庭去,將孤胡那賊人殺了。”郅師耆道,看著徽妍擔憂的神色,卻忽而欣慰,笑意盎然,低低道,“你在擔心我麽?徽妍,你心中果然有我!”


    徽妍無奈,又來了。


    這兩日,郅師耆是變著法黏她。借著來看望蒲那和從音,騎馬來與徽妍並駕同行,一路說這說那,問她家中的事,講笑話,還時不時捎著些甜言蜜語。幸好徽妍從前在匈奴,早已經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但她覺得,周圍的人未必吃得消。


    尤其是皇帝。


    郅師耆雖然說的是匈奴語,卻不像別人那樣叫她“女史”,而是直接稱呼她的名字,“徽妍徽妍”的,用的是漢語,總透著幾分與眾不同的親昵。


    雖然皇帝在前方,看不到他麵上的神色,但徽妍總會忍不住朝他瞅去。隻見他似無所聞,也不看這裏一眼,而不久之後,便會有軍士過來,請郅師耆回到匈奴的隊伍中去。


    郅師耆每次都是笑嘻嘻地應了,走開,不久之後,卻又跑來。麵對徽妍哭笑不得的臉和含蓄的提醒,他無辜地說,我來看蒲那和從音,你說的,要對兄弟姊妹好。


    後來,一次中途歇息,皇帝終於走過來。


    “女史又要趕路,又要照料朕兩個外甥,想必十分累了。”他淡淡道,說罷,看向蒲那和從音,“你二人讓女史歇一歇,隨舅父到前方共乘如何?”


    蒲那和從音對皇帝都頗有好感,立刻答應下來。


    皇帝微笑,讓軍士將二人接走,又吩咐從人,“去告知右逐日王,王子與居次與朕走在一處,若想探望,與朕並行亦可。”


    他說罷,看徽妍一眼,徑自走開。


    徽妍不敢看皇帝,想向皇帝說些什麽,又打住。雖覺得此事別扭,可無論郅師耆還是皇帝,二人做事都並無太過。郅師耆雖看上去有些失禮,但關心弟妹,天經地義;皇帝雖好像有意與郅師耆對著幹,可看上去,關心外甥關心屬下,也自然得很。反而徽妍,夾在二人中間,兩頭為難。


    她並不喜歡這樣,不知如何是好。皇帝是一個可敬的君王,郅師耆則是她割舍不下的故人,二人與她而言,說不上誰比誰更重要,她也並不想嫁給與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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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老老實實做君臣,做故友,不好麽?徽妍有時感到萬分沮喪。皇帝親征,舊人重逢,對於她來說,原本明明是一件多麽高興的事啊……


    徽妍決定不與郅師耆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道,“王子,陛下此番來,乃是從大單於遺願,平王庭內亂。我以為,右賢王與左溫禺鞮王皆兵力不敵,定會敗退。王子,可想做大單於?”


    “自然想。”郅師耆答得毫無遮掩。


    “如此甚好。”徽妍笑笑,“陛下亦有意扶立王子,王子……”


    “誰要他立?”郅師耆冷笑,“不用他幫,我也能把孤胡與碌圖都殺了。”


    徽妍麵色微變,皺眉,“王子不可意氣!”


    “並非意氣。”郅師耆昂首,“父親將郅圖水以北皆封與我,我隻消往封地振臂一呼,便有十萬之眾!先前是碌圖勾結外匈奴人切了我後路,以致陷入重圍,如今我去召集部眾,到了王庭之後,再迂回往北到郅圖水,召集人馬從北麵攻打,定教孤胡那隻會背後傷人的蠢材乖乖滾出王庭!”


    徽妍道:“可陛下也要攻打王庭,合兵為謀豈不更好?”


    郅師耆道:“與他無幹。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看著徽妍,神色緩和些,“你莫著急,收攏舊部之事,我早已派人在沿途去做,我也要先往蒲奴水。我走捷徑,說不定比漢軍還快。”說罷,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轉頭向外麵走去。


    “王子!”徽妍在後麵喊,他卻不回頭。


    徽妍見勸不得他,情急之下,心一橫,去見皇帝。


    “收拾舊部亦是好事,千餘人,能做何事?”皇帝卻是毫無緊張之色。


    徽妍急道:“可王子說要去郅圖水,自己攻打王庭。”


    “他能召得十萬兵力,倒是好。”皇帝看她一眼,“至於同不同漢人一路,亦由其所為,朕不強人所難,亦不幫不識時務之人。”


    徽妍望著皇帝,結舌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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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郅師耆離開之後,大軍繼續往東,晝行夜宿,浩浩蕩蕩。


    一路上,捷報不斷。


    杜燾兵分四路。一路殿後,總覽全局;一路往西北,牽製左溫禺鞮王;兩路往王庭,夾擊右賢王。


    皇帝救出右日逐王之後,在燕然山,漢軍突襲了外匈奴與左溫禺鞮王聯軍的大營,左溫禺鞮王剛在涿邪山損兵折將,驚魂未定,又遭漢軍伏擊,死傷數千之後,向外匈奴逃逸。


    而右賢王聞得漢軍來到,並不甘就此放棄。他以新任單於之名,派使者與漢軍商談,請求與漢庭和親,並保證臣服漢庭。右賢王示好之事,在出征之前的朝議上,早已經估計過。按照預訂之策,漢軍不為所動,令右賢王即刻交出王庭,並承擔弑君謀位的罪責。右賢王自是不肯,召集部眾對抗漢軍,卻節節敗退,數日內丟掉了千裏之地。右賢王急忙縮回王庭,隔著王庭南部的一道沙漠與漢軍對峙。


    郅師耆從涿邪山脫身之後,落後皇帝一步,一路收攏打散的部眾。皇帝由他去。數日後,按照先前與杜燾的約定,皇帝率軍到達了蒲奴水之畔。


    杜燾見皇帝平安來到,鬆一口氣,忙到禦駕前見禮。


    皇帝不多客套,下馬之後,即與他進了帳,商討戰事。各方戰報不斷匯集而來,杜燾召集幕僚,與皇帝一道議事,在帳中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入夜之後,幕僚們散去,皇帝與杜燾用過膳,仍繼續說著話。


    “右賢王及部眾退入王庭之中,堅守不出。”杜燾指著地圖,“這片沙海甚要緊,如今正是暑熱之際,人馬跋涉艱難,臣等這兩日多次商討,以為不若繞行,雖須多走千餘裏,卻可避免諸多變數。”


    皇帝沉吟,搖頭,“跋涉艱難且不論,匈奴除了右賢王、左溫禺鞮王,還有半數部眾在觀望。孤軍深入其境,乃大忌,且過於費勁,是為不妥。”


    杜燾愣了愣:“陛下之意,我軍已到了門前,莫非不進?”


    “進也不是我等來進,”皇帝看著地圖,意味深長,指節輕輕敲了敲案台,“朕雖為平亂而來,卻不是讓將士來替人枉死。五萬兵馬,震懾足矣,”


    杜燾哂然。皇帝的性情他一向了解,練兵用兵,講究精細,更講究實在。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就絕不硬拚,能用八百人對付就絕不會出到一千,出手就絕不空手,也絕不吃虧蝕本。


    “那些觀望的匈奴諸部,可有了回信?”皇帝問。


    “這幾日陸陸續續,有三十餘部回信,皆願意順從大單於之意,討逆平亂。”


    “不夠。”皇帝道,“溫羅不是左骨都侯麽,朕聽聞他在單於庭德高望重,讓他去說服各部。”


    杜燾頷首,忽而想起什麽,“溫羅要說服各部,總須提繼任單於之事。陛下此去涿邪山,不是救了右日逐王麽?怎未見其人?”


    提到郅師耆,皇帝麵色一冷,正待說話,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聲隱隱從帳外傳來,好像有許多人在開心地起哄。


    杜燾皺眉,向帳外道,“來人,帳外出了何事?”


    從人忙入內,一禮,“陛下,將軍,是匈奴人,右日逐王到了,領著四千餘兵馬!”


    “哦?”杜燾眉間一亮,“快將右日逐王請入帳中。”


    “隻怕要等等。”從人說著,有些訕訕,“右日逐王在……在唱歌。”


    唱歌?杜燾愣住,未及再問,卻見皇帝從案前起身來,麵沉如水,朝帳外走了出去。


    ********************


    夜色剛剛漫下,星辰初現,軍士們已經將篝火點起,將營地照得亮如白晝。


    一堆篝火旁,郅師耆手裏拿著一把琵琶,一邊彈著,一邊高歌。他嗓音渾厚,與琵琶相伴,甚是悅耳,引得許多人圍觀,還有匈奴人乘興出聲相和,手舞足蹈。


    而數丈外,徽妍一手拉著蒲那,一手拉著從音,看著他,滿麵通紅,笑意盈盈。


    “右日逐王唱的甚?”杜燾走近一個圍觀的譯人,問道。


    那譯人笑著觀望,頭也不回地說,“哦,那是匈奴人的情歌,在讚頌女子。”


    “哦?讚頌何言語?”皇帝問。


    “貌美似花,聲如夜鶯,望之似雲霞,教人一見難忘,徹夜思念難寐……哈哈!”譯人忽而笑了兩聲,“此處有趣!他說他黃昏打獵歸來,在水邊遇到她,以為遇到了天上的帝子,迷得失了魂,撞到了樹上,掉下了馬…………”他說著,轉頭過來,冷不丁看到皇帝了杜燾,愣住,麵色一變,忙行禮,“呃,陛下!”


    皇帝神色平靜:“繼續說,迷得失了魂,後麵呢?”


    “呃……”譯人聽了聽,道:“說他勇武英俊,對麵山上富家子莫再妄想,除非日出西隅……”


    這時,圍觀的一圈匈奴人也大笑起來,拊掌鼓噪。


    杜燾忍不住瞅了瞅皇帝,隻見他看著那邊,目光映著火光,熠熠莫測。


    “舅父!”蒲那看到皇帝走過來,大聲道。


    徽妍聞言回頭,也看到他,笑容一斂,忙行禮。


    皇帝看了看蒲那和從音,彎起唇角笑了笑,未幾,目光落在徽妍麵上,又轉向郅師耆。


    郅師耆不緊不慢,指尖在弦上一刮奏完結尾,將琵琶交與從人,向皇帝一禮,聲音洪亮,“拜見皇帝陛下。”


    皇帝看著郅師耆,神色冷冷,正待開口,忽然,袖子被從音拉了拉。


    “舅父!”她興奮地說,“徽妍生辰,舅父也唱歌!”


    生辰?皇帝訝然,看向徽妍。


    隻見她滿麵赧然之色,忙對從音道,“不可如此!”說罷,看看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稟陛下,妾今日恰逢生辰,右日逐王說以歌為禮……未想驚擾了陛下,妾之過也。”


    杜燾在一旁聽著,了然。瞅著皇帝的神色,再瞅瞅徽妍和右日逐王,心中敞亮。


    以歌為禮……杜燾想了想,不禁哂然。匈奴之類的外方之人,遊牧為生,雖缺些教化,行為不羈,在說情話求愛這些事上也比漢人來得奔放。方才那歌,他若是女子也要被哄得動心。


    同樣的事,如果換成皇帝……


    杜燾再瞥瞥皇帝,隻見他看著徽妍,唇角彎了彎。


    “原來今日是女史生辰,何過之有。”他神色端正,“女史雖為女子,卻不辭勞苦,不遠千裏至匈奴,於國有功,為巾幗表率。傳朕命,賜良駒一匹,以為朕生辰之賀。”


    從人忙應下。


    杜燾張了張嘴,在心裏苦笑。


    陛下,不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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