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麽? 大儒們將它解釋為君子的品行,陰陽家們將它解釋為山川與地的變化,唯獨曆法學家始終苦苦追尋,認為它一定與曆法與天象有關。因為在《彖》辭中清清楚楚地指出“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 明為日月。 大明終始,在天文中應該以“四時變幻”來理解,即為“乾道變化”。 那麽,這與四時有關的龍,到底是指什麽?為什麽《乾卦》中反複提及它?為什麽它與雲雨布施,寒暑更迭有關?為什麽它能主宰乾坤的變化?……這些問題幾乎逼瘋了一代又一代的曆學家。 他們遍尋天象,始終找不到這六條龍的蹤跡。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黃畫圖轉動,在青畫圖上演示一年四季。 一條輝照九宸的巨龍出現了。 它東起滄溟,西到古海。它在春分的黃昏,抬首露角。它在仲夏的暮晚,高懸於天。它在秋分的初霞,與日合首。它在上九之節,漸沉西邊……曆學家的猜測是對的。《乾卦》中六龍確有其物,在十二洲的天空中,的確盤亙著這樣一條統禦四時的龍。[2] 它就是人間洲城上映天空形成的星河。 “找到了,找到了……” 曆師們涕泗橫流,不知所雲。 老天工不懂天象,也不懂爻辭,隻覺得這群曆師全他娘跟瘋了差不多,大有下一刻就要走火入魔的架勢。他提起自己的血斧,雙斧對砸了兩下,剛要提醒這幫子失心瘋的家夥回神幹正事,就隻覺得腳下的天池山一震晃動。 這次震動不比先前的震動。 像是整座城在跳動! …………………………………… 梅城外多了一個直徑三百裏的盆地。 駕馭金樓白玉舟的清曇佛子額頭滿是豆大汗珠,拚盡全力地操控飛舟,試圖穩住阻住瘴霧的半月形光陣。城牆上,城牆內,所有人都驚駭欲死,隻見一尊仿佛頭抵蒼穹,腳踏大地的巨魔神相,正低頭俯瞰這小小的甕中之城。 這尊魔神相,是如此巨大,巨大到城池上空隻能印出的小半張臉。 城中,不論是難民,還是居民,不論是凡人,還是修士,都忘了哭泣,忘了呼吸。他們全都傻傻地仰著頭,近乎呆滯地看著頭頂上那張被金甲半罩的巨臉。 這是一種純粹的、對巨物的震撼和恐懼。 在這尊魔神法相麵前,別說個人,就連整座城都隻是一顆小小的彈珠,一個小小的玩具。對方的呼吸從高空灑落,落到地麵就變成摧屋毀木的大風。一時間,所有人隻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文人雜記筆談裏的處於甕中的小人國。 外邊的巨人隻要一掌拍下,整座城,連帶城裏的所有人,都會變成一片薄薄的泥土! “艸你大爺。” 其他人還處於呆滯之中,梅城城區裏的左月生就猛然停下腳步。 被他抱在懷裏的小姑娘隻感覺,一瞬間,這個胖乎乎的大哥哥變得特別特別可怕,可怕到仿佛不像是個人!而是頭凶狠的、暴怒的獸!左月生將她放下,推向一群山海閣的應龍司弟子。 “閣主。” 應龍司弟子中有幾名曾親身經曆過十二年前的那場浩劫,見過類似的場景,此刻牙關雖然磕碰,但尚且能保持住鎮定。 “去天池山。” 左月生言簡意賅地命令。 緊接著,他一個縱身,登上了梅城中最高的建築,與那張居高臨下,俯瞰梅城的巨臉相對。 巨魔神相漠然地俯瞰整座城,目光就如同凡人打量忙忙碌碌的蟻巢, 左月生雙腿分開,提刀而立,大喝:“喂!” 巨魔神相眼珠轉動,將冰冷殘酷的視線從天池山頂,移向這隻猖狂的螻蟻。 左月生穩穩站立,牙齒好似都是鐵打的,碰撞在一起,迸出刻骨的恨意和殺氣:“害死我爹的,就是你們這種玩意?” 天池山頂。 老天工在明堂震動的時候,就一個箭步,衝出大堂。剛一出大堂,全身的血甲就全繃了出來,饒是如此,猶自覺得在威壓下如身陷泥沼。此刻,曾經的黃帝將視線移開,才驟然輕鬆起來。 “壞了!月生!” 老天工奔出一步,又猛地止步。 “蠢貨!!” 左梁詩那蠢貨,死得怎麽這麽坑?!自己跟赤帝單挑,死了就算,還連帶把左月生也帶成個想跟黃帝單挑的夯貨!……蠢蠢蠢!比他爹還蠢!他爹還跟王八一樣,忍了八百年才出刀,他這小王八羔子,連八百年的零頭都沒有。 逞什麽能?! 一邊是跟親兒子也差不多的徒弟,一邊是至關重要的星表明堂,老天工卡在中間,驚怒交加,忍不住破口大罵。 正如油鍋上的螞蟻一般時,卻見籠罩梅城天空的巨臉緩緩移開了。 老天工太陽穴一跳。 下一刻,就聽見城門外佛宗清曇佛子的焦急的聲音傳來:“左閣主盧長老” “、是要斷地脈!!!”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整座梅城又如鼓上的彈丸一樣,連城帶人,離地三尺,又是一震。 這一次,就連天池山,都開始晃動起來了。 城門外,勉強駕馭金樓白玉船的清曇佛子口鼻之中,已經滿滿都是鮮血,胸腹氣血翻滾,全靠菩提明淨子護住心神,才沒筋脈寸斷。他顧不上站穩,就趕緊再次凝慧眼,去看前方瘴霧裏,黃帝高樞第二次落拳的位置。 果然! 清曇佛子心下一沉。 五方上帝之中,赤帝主火,黃帝掌土。就算黃帝高樞在天外天被斷後,已經轉為魔神了,依舊能洞察出西洲山川走勢的微妙關係。 之所以還不急著摧毀城池,是為了震斷梅城天池山這一處西洲關鍵氣脈! 整個西洲,在最初神君與空桑的計劃下,被鑄造成了一條伏龍。山川河流,如人之經絡,相連相通,其中關鍵的穴眼處,鑄城守護。因此,當龍神阿絨得到足夠的血祭複生後,能夠牽引西洲伸展。 如果天池山氣脈被震斷,西洲的伸展,將受到巨大的影響! 這就好比,修士身體的某個穴眼被敵人點中,輕則受傷或動彈不得,重則當場斃命。 更為重要的是 啟動星表的大陣!建立龍星紀時的關鍵錨點!就在天池山! 既然是錨點,一旦出現偏移,又如何定軌天地? 城外,身披黃金甲的巨大魔神相緩緩收回自己的拳頭,緩緩舒展,活動指節,帶起閃電般隆隆的悶鳴。眼睜睜看就要第三次落拳,清曇佛子心急如焚。 ……………………………… “一柱香時間!” 北葛子晉已經毫無一絲風度可言。 他一雙手白骨支出,與其說是手,倒不如說是兩團焦黑的血肉。他在九柱十二間的明堂裏半蹲著,以臂作筆,以血作墨,飛快地塗寫神君留下來的符文。 “給我一柱香時間!我要一柱香時間!” 北葛子晉眼裏滿是血絲。 “一柱香!一柱香我就能啟動星表!” 曆師們駭然地看著他。 常人都說“十指連心”,斷指之痛,尚如剜心般不可忍受,但眼下,北葛子晉何止是斷指!他用自己的手去寫,去刻畫那些符文,手指磨光了,就用掌骨,掌骨磨光了,就用小臂。小臂磨光了,就用胳膊! 骨頭與粗糙石麵摩擦,發出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然而北葛子晉就好似無知無覺,清俊的臉龐扭曲,顯出不知是該算凶狠還是算瘋癲的猙獰:“宮一,角二,奎三……建五!” 這是山海閣與天工府曆師預計,需要所有人一起動手,共整整一個時辰,才能布完的符文。 而他說,給他一柱香! 給他一柱香,他一個人,就能啟動星表! ……………………………………………… “動手。” 一直在梅城北門盤坐的金色佛陀站起身,走向城外。佛陀相高百丈,小腿擦過懸浮空中的金樓白玉船。 清曇佛子擦了把口鼻之中的血,沒有多說什麽,沉下心神。金樓白玉船的九重高閣射出一道道金光。金光在空中拉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線,將城門外正緩緩起身的巨魔神相困在其中。 當初,左梁詩將佛宗梵淨塵與燭南九城的金羽圖結合,不僅短暫地封鎖靜海,將荒瘴阻隔在外,還連成了一個困神的陣法。 這一次,山海閣、天工府和佛宗,將它再現。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大踏步走向萬丈高的巨魔神,一邊走,一邊作佛門獅子吼。越走越快,身形越拉越大,最後堪堪也有千丈來高。一拳揮出,帶起一片金色殘影。立刻,一大一小,兩尊巨大的法相拳拳到肉,撕打在一起。 大地因他們的落腳移步而震動。 梅城中,左月生閉上眼,臉上的肌肉狠狠抽動。 鎮守天池山的老天工,遙遙望他。 有些時候,拔劍揮刀,奮死報仇,不過是匹夫之勇。有些時候,歸鞘放刀,按捺血海深仇,才是義士之勇……月生,你要分得清,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什麽時候該赴死一戰,什麽時候該退後忍讓。 哢嚓。 碎瓦滾落。 左月生棄刀盤坐,雙手結印。 山海印。 山海印一出,整座梅城濤聲大作。 梅城距離西海,不可不謂遠也。然而,此時此刻,城池上空,確確實實出現了一片海,一片深黑的海滄海。 滄浪橫分,自波濤中,浮現出一頭巨獸的虛影。 巨獸四足踏四城樓,仰首咆哮。 ……………………………………………… “玄武鎮城。” 半算子俯瞰地麵,萬丈高空的氣流,卷動他的道袍,腰間推星盤灼灼發光。鬼穀眾道人肅然立於他身後,或手持拂塵,或身背木劍。除鬼穀的道人外,還有一路過來,半道加入的其他仙門之人。 有的修為高,有的修為低。 還有一些是衣衫簡陋,武器平平的散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