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桑正在龜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帶動整個十二洲開始旋轉,而天旋地轉的可怖壓力,被匯聚到中鈞之地。以往流速緩慢的湯水,此時濤浪不歇,寬闊如湖的江麵泛起一個個漩渦。龍卷風刮過一望無際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醜陋的褐色深溝。 好似大地的傷疤。 風大得將百斤重的石頭,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這麽大的狂風裏,環繞空桑,列成大陣筆直站立。從長老,到弟子,個個手握刀劍,無一退後。 太乙掌門裴棠錄一件青衫,沿著石階拾級而上,視線掃過每個弟子的臉龐。作為一位老被抱怨摳摳索索的掌門,門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雖然他不認識所有的確,但他記得每個峰脈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筆一筆,在他心底,記得清清楚楚。 都有數。 今天,匯聚到十二洲中鈞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長老,下至弟子,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大陣按輩分站立,長老立於外,弟子立於內,除了大陣陣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裏邊。 新入宗門沒多久的弟子站在最裏邊,臉上難免帶了幾分緊張的神色。站在他們麵前的師姐師兄回頭,笑吟吟地對他們說:“小不點們,怕不怕呀?” 師弟師妹們鼓著臉,老大不高興。 他們今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師兄師姐怎麽能還是這逗小孩的語氣。 想是這麽想,握刀劍的手個個緊張得關節泛白。 “哎哎哎,別包子臉嘛!”師兄師姐們趁大陣還沒正式啟動,飛快地伸手,在他們頭上用力揉了一下,“師姐師兄罩你們啊!別怕哈!” 師弟師妹們用力打掉他們作亂的手:“我們才不怕!” 裴棠錄手捧鎮山劍,穿過大陣,抵達陣眼。 他最後一次環視整個大陣,掃過大陣裏邊那些或緊張或飛揚的弟子……他們都還很年輕,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的視線掃過大陣外圍那些或枯槁或盛年的長老……他們已經不再年輕,已經是太乙的肩膀。 所有這些臉龐,加起來,成為天地的脊梁。 若人間無中鈞,則太乙為中鈞! 颶風咆哮,沃野龜裂,山塚崩,滾石如洪。 十二洲正在崩裂,正在毀滅,正在新生,正在涅。十二洲旋轉的力量從四麵八方壓來,天與地,萬物與眾生的重量,匯聚在這千裏之地。要將一切碾做塵埃,碾做齏粉。麵對這恐怖的力量,太乙九九八十一峰,巍然不動。 裴棠錄臉龐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驕傲。 仙門太乙,無叛徒!無棄徒!無懦夫! 雖過萬載,此心不改。 “起陣!” 他大喝一聲,雙手持劍,劍尖向下,貫穿石層。 劍名 定風波!第170章 日月歸一 天作碾滾, 地作石盤,風作推柱, 絞殺萬物。 空桑外,一座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巨峰,如爆竹般,接二連三地炸開。不是地龍翻身時的那種倒塌,而是另一種更為可怖的毀滅山峰從中間開裂,山頂與山腳同時向兩個方向轉動,互相碾磨, 爆炸成滾滾煙塵。 山石的洪流被颶風攜裹,形成千百條灰黑色巨龍,由地升空,由四方旋聚向空桑, 所過之處,沃野被犁開一道道深溝巨壑。 這一幕, 就仿佛是鴻宇對太乙的嘲笑: 群山尚如此,爾等又如何? 數以千計的颶風高達萬丈,從四麵八方壓近太乙, 世界頓時隻剩下他們所立足的一片逼仄空間。在這天與地的咆哮聲裏, 太乙大陣中, 百人大吼, 千人大吼,萬人大吼, 百萬人吼聲匯聚在一起, 百萬人的刀劍同時高舉。 “乾!” 百萬柄刀劍同時齊貫入地。 裴棠錄雙手握劍, 拔起,踏步:“兌!” 太乙上下, 百八十萬,隨他一起,起劍,踏先天八卦罡步。一步出,看不見的狂暴力量從舉宗大陣衝出,霸道無比地掃過。山石形成的龍卷頓時破碎。紛紛揚揚,舉世泥沙,上下晦暗,東西不分。 “離!” 二步出。 簌簌砂石驟然下落,填溝平壑。 “震!” 三步出,風鼓雷動,川更為澤。 ……古之不周,上授大道,中有罡步。曰:藏形隱跡,步我罡魁,我見其人,人無我知,動則如意,叱聲鬼隨,急如水火,鼓舞風雷,變澤成山,翻地覆天,我身堅固,安然默然,萬載長生,與道合仙。[1] 此後萬載,罡步便為仙門求道陰陽的基礎步法之一。 然而,除去感悟陰陽,接引五行之外,卻很少有人能夠達到鼓風引雷,地覆天翻的大道之境。 後人便多將密藏典籍中的描述之語,視為誇飾。 殊不知,此非妄言。 隻是不周山上神君所說的,乃是舍生取義的大道……欲更天地者,必先舍棄自己的一身血肉為天地。欲更五行者,必先有膽魄以自己的五髒六腑為五行。而古往今來,世人多汲汲營營,渾渾噩噩,隨天而轉,隨地而行。身不堅,心不固,在天地翻覆的劇變麵前,先就要被嚇得魂散魂飛,又憑何驅動五行? 唯獨今日,十二洲傾覆,仙門太乙,敢為人間定中鈞。 一番意氣發殺機。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2] “艮!” 七步出,翻地之氣爆發,下撐中洲。 “坤!” 八步出,覆天之氣騰起,上載青穹。 “定!” 裴棠錄最後一聲大喝,雙手握劍,劍身筆直向下,重入厚土。 以地覆對地覆,以天傾對天傾。傾覆相抵,天地正矣。 百萬人與他一起,雙手拄刀劍,將刀劍重新插回先天八卦的卦眼之處。太乙上下,一百八十萬人所立之地,驟然形成一個巨大的氣場!氣場籠罩整個空桑,整個空桑仿佛變成了一根立於十二洲正中心的柱子! 上承天,下撐地! 十二洲旋轉崩裂的力量匯聚至此,就像投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旋渦,雖風雷滾滾,卻再不能興起一分波瀾。 旋渦之中,光輝騰起。 是日與月。 十輪不再受牧天索束縛的太陽與十二輪不再受牧天索束縛的月亮,受旋渦牽引,急速旋轉,最後在一聲令十二洲同時震動的巨響裏,十日相撞!十二月相撞! 如果沒有太乙百萬人結成的大陣,此刻中洲已碎! 空桑主陰陽,掌晦明的古老使命,在今日徹底畫上句號……炙熱的火焰鋪展,冠廣百裏的扶桑神木,燃燒成了一支照亮天地的火炬。 十日合一! 十二月合一! 日月歸一後,受中洲旋渦影響,合十為一的太陽與合十二為一的月亮,即將繼續相撞。日月相撞前一刹,天地間,鳥鳴淒厲,一隻遮天蔽日的鳥從東北方向的地平線升起,鳥首上有女身披藍羽。 狂風吹起她黑藻般的長發,她嫵媚的臉龐漠然冰冷。 月母。 “你們來了。” 大陣最中間,太乙掌門手拄定風波,巍然如山嶽。 月母沒有回答。 她高高舉起那根精致的銀杖,銀杖杖首狀若渾天儀的璿璣玉衡飛速轉動,牽引空桑上空的雲氣。雲潮聚攏,生生將氣場旋渦正中心的日與月分開,震出這片十二洲的中鈞之地。整個過程中,空桑內氣流狂卷,鋒利如刀。 天與地,日與月,四海八方十二洲的力量,朝空桑壓了過來。 太乙一百八十萬,人人屹立不動。 合而歸一的日月,重量超出以往百倍千倍,不再是單獨的金烏與玄兔能夠背負起。一被震出空桑,日與月,立刻墜向大地。日墜月落之刻,空桑外大約一千二百裏的地方,三十六島的大妖們,終於騰空而起。 這是一場交易。 是三十六島與神君、與仙門、與人間的交易。 既然三十六島已經重返十二洲,天地傾覆也會將它們席卷,可大家做不到遺忘過去,也做不到盡釋前嫌。那就把一切當做一場交易吧……神君滅禦獸宗,斷血契,起天楔,三十六島說服月母,護日月向天西。 不是愛也不是恨。 隻是一場交易。 名為“大風”的鳥揮動雙翼,將萬裏雲海編織成承載太陽的馬車,將千丈寒風壓成托舉冥月的帆船。螭龍現出它龐然的體型,鳳凰展開它華美的雙翼……它們其實早早就抵達空桑了。 隻是一直袖手旁觀。 這種旁觀是一種滿懷敵意的戒備。 哪怕已經刀劍相向過,生死相殺過,三十六島依舊相信神君,相信他會滅禦獸宗,會斷絕血契,會起出天楔。它們不信的是仙門,是太乙……負載日月要三十六島傾盡全力,負日載月的一刻,是妖族最脆弱的一刻。 可妖族早就不可能對仙門後背相托了。 ……西海海妖與禦獸宗,以血為盟,尚遭背叛,他們與太乙彼此敵視萬載,又怎麽能信任對方簡簡單單的幾句話? 它們在等,在旁觀。 若太乙也如禦獸宗一般,大義於外,禍心於內,打著將三十六島血祭以定中鈞的主意,它們立刻倒戈向大荒。 太乙給出了他們的答卷。 定中鈞的方法很多,太乙選擇了最不留餘地的那一個: 宗門上下一百八十萬,人人入陣,人人為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