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管,皮肉,像藤蔓一樣蔓延,將莊旋逐漸蠶食包裹。  他卻依舊在笑。  “我欲更天,君欲更天!”他張開雙臂,任由血管蔓延覆蓋。他要逼神君出手,殺人亦或者殺妖……不論是用哪一種方法,今天這場祭祀一定要有個結果,“來!來!”莊旋放聲狂笑,“請君更天!”  光柱衝天而起。  海上浮島。  牧狄身形猛然一動,又猛然停住。  光柱衝天的一瞬,師巫洛握刀向前。沒有人會懷疑,他會毫不猶豫地讓十二洲血流成河……他是早就墜魔了的天道,是早就憎恨蒼生的人間,殺人亦或者殺妖,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區別,沒有任何值得遲疑的。  但他被攔下了。  他的手被神君輕輕握住。  冷雨衝刷神君的白發,發梢的汙血被暈開,一滴一滴,落在肩膀上。  神君低垂眼睫,提劍向前。  血衣飄搖。  第三劍,再次轟然落下。  劍光淹沒大陣。  人間十二洲,忽然同時驚雷炸響。  無數座城池冥冥中的流火刹那泯滅,轉瞬間,百萬枯骨,百萬冤魂……十二洲大地上,所有銘刻神君往事的石碑雕刻刹那破碎,所有記載雲中白衣的典籍史書化作煙灰。  從前種種,恩情庇佑,萬載以來,苦苦支撐。  煙消雲散。  一劍斷平生。第167章 龍起西洲  天黑隻在一瞬之間。  十二洲如歸混沌,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日、月、星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隻聽得見, 頭頂昊宇悶雷滾動,轟震如山崩。詭異的現象頓時讓所有生靈陷入了恐慌距離類似的情況出現,才剛剛過去十二年!  所有活著的生靈,但凡稍有靈智,就會清晰地記得當時那種天地欲催,將被碾碎的可怖感覺。  清洲,城。  柳阿紉點起燈, 讓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顧勸阻,匆匆趕往城祝司。  風聲很大,雷鳴不歇。  神有幾枝側幹, 上次曆劫後,還沒恢複過來, 全靠祝師們搭起的架子撐著。她擔心支架被刮倒,銀樹幹失去支撐,就會折斷裂開。  剛一出門, 柳阿紉就被風沙刮得目難視物。  瘴霧自八方壓來, 城池裏, 人們燃起的燈火在這種吞噬一切的漆黑麵前, 格外單薄微弱。柳阿紉以袖掩麵,頂風向前, 時不時聽見市井街巷裏, 哪戶人家的門扉荊窗被刮開, 撞在牆壁上,在巨大的“哐”一聲裏, 一戶燈火隨之熄滅。  小孩受驚的哭聲立刻響起。  又尖又銳。  還沒傳出多遠,就連同大人的勸哄,被風扯得七零八碎。  柳阿紉心下焦急,步伐越發快了一些。不知怎的,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比十二年前來得更加強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麽正要發生……到底是怎麽了?  惶急間,籠罩城的蒼蒼木冠一起卷動起來。  如雪如紗的廣冠海潮一樣翻湧,大團大團的銀光,連枝帶葉,砸在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劈裏啪啦,在風雷之夜,迫切地喚所有人起來,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護什麽。以往它總是如慈母般溫柔,此時此刻,卻焦急得仿佛一個全力嘶喊的啞巴……  ……快一點。  快一點,再快一點……  要來不及了……  巨大的恐慌從熟悉的方向傳來,淹沒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紉,淹沒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師祝女,甚至淹沒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一棵樹,竟然會有這麽強烈的不安和悲傷。  燈籠被風吹滅了。  柳阿紉顧不上重新點燃,直接丟掉風燈,朝銀催促的風向狂奔。  隱約的,她覺得那個方向有些熟悉。  那是……  蒼穹驚雷炸響,閃電劃過,短暫地照亮了城,照亮了神催她去的方向。  “……不!”  柳阿紉脫口而出。  一道銀光在曾經燃起過篝火,舉辦過盛宴的空地上炸開,一塊石碑,一塊新刻成沒有多久的石碑,在柳阿紉的視野中轟然炸開……歸丁年瘴,城大難,傀絲久藏,血劫一旦……恰逢神君遊曆此方……祀以記恩……  端正的篆書,字字破碎。  狂風肆卷,一片煙灰。  緊接著,一道虛幻縹緲的火,忽然從城地底升起,就已經如流星一般,拖著長長的痕跡,消失在西邊的天際。流火消失得太快,人們不知道那是什麽,唯有不會說話的銀在流火上升的瞬間,聲如狂潮。  就像一個啞巴,在聲嘶力竭地嚎啕。  人們隻感覺到,在虛火升騰的瞬間,城池震動,城池周圍,黑瘴奔騰,分合奔騰,形如狂歡。  ………………………………  隨著一尊尊碑刻自行破碎,一卷卷典籍自行焚燒,一團團流火,從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間,滕然升起。流火升起之處,或是一野平川的闊原,或是江河交匯的淤壤,或是大江入海的口岸……或有城郭,或無城郭,或有鄉野,或無鄉野。  星星點點。  俯瞰有若一場先由地升天,再由十二洲向西北的盛大火雨。  煙火升起時,鶴城、梅城……一股股晦澀古奧的氣息幾乎是立刻就出現了動蕩,一道道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猛然抬起頭。  們見過類似的火雨。  在太古末端。  熟悉的白衣出現在天階末端之前,天神們誰也想不到,神君真的會為人間獨登不周……周髀定天的模型下,萬物眾生,要等到城池遍地,繁星滿天,才有可能以氳氤周轉的氣機,自承天地。而不周山,則是當時聯係天柱、天楔的樞紐之一。  那時候,十二洲雛形方現,人間城池寥寥無幾,不足以載天地。  ……若無不周,若無天神,人間斡維誰來維係?  既然人間斡維由天神維係,那麽人間氣運自然也該為天神所得,十二洲自然該為天神的囊中物。  ……既然如此,那就換我來維係吧。  九萬重白玉階的盡頭,神君聲音平靜,輕若歎息。  他向下墜落了。  碎成漫天流火。  太古已過萬載,黑暗席卷十二洲,唯獨西洲西北隅,被從四麵八方歸來的流火,照成絢爛無比的玫瑰色。火光同時照亮很多張的臉。每一張臉龐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懷寧君的衣袍在風中鼓蕩,他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漫天火光中,早已經有一個人在神君身邊,形影不離。  師巫洛銀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軌跡。  它們重疊成記憶裏的另一場火雨。  “……我們建四極,放日月,不是為氣運,也不是為了洞府。”  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雲階,太一劍低垂,劍尖拖出長長的血跡。  “……你們忘了。  你們忘了誇父死的時候,奮力擲出拐杖,隻為最後再造一片桃林。你們忘了六魑死的時候,猶自懸車狂奔,隻為最後再載一日光輝。你們忘了鴟龜死的時候,銜木曳石,東望不閉目……”  “你們都忘了。”  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  “我沒忘。”沒忘記所有倒下時,放心地把屍體交付給他的同伴。大家都開玩笑著說,生可辟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兩番用途,這一遭,走得不虧啊……  那些屍體,那些笑語,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頭。  他可以隨波逐流,他可以雲端俯瞰。  可若連他也如此,那誇父、六螭、鴟龜……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屍體,又要算什麽呢?  風過雲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飛舞,如雲如霧,如霓如霞。  萬眾沉默,神君以指撫劍,洗去劍身殘血。  一劍斬不周。  爾後,鬆手。  他展開雙臂,把自己當做圓穹地維旋轉時係綴的那一點樞紐,在天與地之間,被十二洲絞成埃塵。他的骨和血肉,紛紛揚揚,灑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間,生機氳氤,就此承載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沒的地方,開出了繽紛的花朵……夢幻得就像一場鯨落。  ……他睡著了。  天道想。  是的,他隻是睡著了,他就躺在我懷裏。  既然都說,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脈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進我的脊梁;他落進河流裏,就是落進我的脈搏;他落進原野,就是落進我的血肉;如果有風吹動他,他在風中揚起,就是融進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與我一體。  天道這麽想,竟然也從苦恨與劇痛中,品嚐出一絲血腥的甜蜜和絕望的欣喜。  盡管,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  人間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種種前所未見的極端天氣,同時出現在西洲北地。禦獸主宗往日氣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龍首千峰,已經在前後幾次動蕩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洶湧而過,成了一片屍浮骨沉的汪洋。  僅剩莊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強站立。  師巫洛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朝海麵遙遙一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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