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神龍, 其長萬裏, 其鱗輝輝,出沒雲中, 光照通朧,所至無有不澈。 驟然間,長夜如晝。 白晝中,一襲血衣落向披一身銀光的巨龍。 莊旋從短暫的驚愕中驚醒,毫不猶豫地向前,右手五指朝衝天而起的龍影一張,一收。一根根以沉鐵鑄造的鐵索深深卡進脊骨的棘突,隨著它們的猛然收緊,銀龍龍骨生生定格在半空。 閃電劃過,照亮死去幾千年的龍。 修長纖細的肋骨彎曲如籠,長長的脊柱如盤旋彎曲,以一種與龐大的形體不同的輕盈優雅,螺旋向上,朝高空昂起它的頭顱,就像一條巨蛇想用鼻尖去小心接住一朵花龍首所向之處,狂風中,神君的血衣翻湧,如佛禪裏描述的,盛開在赤火地獄河岸的曼珠沙華。 神君垂首。 凝望當初纏繞手腕撒嬌的小銀龍。 它已經變得非常非常大,大道飛起在空中,就像一整條雄峰巨嶺蜿蜒在雲層。 紅衣拂動。 舉禦獸一宗上下,無一人看清第二劍到底是怎麽出的,就聽見錚錚之聲不絕於耳。 “小心!!!” 一名乘鶴的禦獸宗長老厲聲大喊。 山群龜裂時,反應不及弟子被山石碾壓,死者過半。餘下眾人,或乘飛鳥,或馭蛟龍之屬,堪堪飛起躲避。此時,一道道強勁的風聲比乘鶴長老的呼喊更快抵達那是一根根在同一時間被斬斷的鎖鏈! 鏈重千鈞,以沉鐵鑄造。 這是昔年禦獸宗用來困龍的利器,如此它在倒飛向禦獸宗自己。一位位禦獸宗弟子連哀嚎聲都來不及發出,就連皮帶骨,被斬斷崩回的鐵索撞成了肉泥。片片血霧在鐵索上炸開,如一根褐色的藤蔓,忽然綻滿刺目的花。 血肉和骨渣混雜,劈裏啪啦落下。 莊旋倒退一步,噴出一口血,緊扣銀龍內丹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勉強站定,入目是遍地瘡痍。 雄奇的群山不見了,崩塌瓦解的山體鋪滿海麵,低矮起伏,成了一片狹長的浮土,也成了一道回環的褐色傷疤。深色的血潑在上麵,被暴雨衝洗,泥土的黃和血的紅混在一起,向兩側的水域彌開。 比先前的連番血戰更可怕。 反倒是從一開始就聚集在一起的西海海妖,借助重重防禦,勉強擋住了這驚天動地的變化。 這是反擊的時機。 困住它們的龍首群峰不見了,與它們廝殺的禦獸宗蒙受重創,它們該借機衝出去,衝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禦獸宗,該去把那些狼狽逃竄的背叛者撕成粉碎。可它們誰也沒動,全都站在驚濤駭浪的海水中。 全都靜靜地仰望天空。 ……妖的記憶有多久? 很久很久。 久到萬載過去,最初的記憶依舊清晰。 人生下來的時候,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知道,要耗費上許多許多的時間,才能掌握最基本的知識與力量。嬰兒時期的牙牙學語,孩提時期的蹣跚學步,少年時期的學堂苦讀……生而知之者,其唯聖也。 可對於大妖來說,“生而知之”並非聖賢才能具備的能力。 妖與人不同。 妖以血脈傳遞信息,以血脈傳遞能力。 上一代的大妖,將自己的力量與知識,通過血脈傳承給後裔。所以很多妖,一出生就站在了部分人窮極一生也無法達到的起點。 血脈傳承,血脈傳承。 身為父母,總是會忍不住把所有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毫無保留地交給兒女。把強大的力量,有用的知識,美好的東西留給下一代。在父愛與母愛上,妖與人沒有什麽不同。 最初的妖,如孩子數石頭一般,把它們最心愛的東西傳遞給下一代。 力量,知識,以及…… 記憶。 最初的西海海妖,在冰冷晦暗的海底,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因何而死。彼此之間,隻有無來由的憤怒,隻有發泄憤怒的自相殘殺。那是一段漫長渾噩的記憶,血色的光影交錯混雜,隻是模糊回首都能感覺到撲麵的尖銳戾氣。 沒有溫情,沒有柔和。 直到雪塵落進黑暗。 ……是妖啊。 白衣神君一手提燈,一手攏袖,低首垂眼。 那時候的海還不像現在的海,海水是漆黑的,是粘稠的,像血也像泥巴。海妖如蛆蟲,如蛇群,擠在陰冷的巢穴裏,即畏懼,又驚愕,冰冷的豎瞳盯住來者。那時的神君還沒有想去建四極,隻是偶然路過。 強大,可怕。 卻沒有敵意。 偶然路過的神君沒有一絲殺氣,輕輕地,似乎微微有些驚訝地感歎了一聲,便繼續向前。 被壓得很低的鱗甲摩擦聲在黑暗中尾隨。 西海海妖不遠不近,跟著他。 ……那是什麽? 最初的妖盯住在海底搖曳的光,懵懵懂懂地想。 想要搶過來,又不敢動手。 ……偶然路過的來者強大可怕,卻沒有敵意,它們就該老老實實躲到角落裏去。 一路尾隨除了找死就是找死。 可或許,就是因為對方沒有敵意,沒有殺氣,以至於它們好奇得近乎放肆。 以往都沒見過的東西…… 是什麽呢? 除了廝殺,進食還是廝殺進食的妖第一次費力思考,怎麽也想不出答案,不由得變得越來越焦躁。後方的血氣變得濃重起來,隻身走在黑暗中的白衣神君停下腳步,歎了口氣,回身。 受驚的海妖擁擠著向後退。 這是燈籠。 裏麵燒的是迷轂燭。 神君舉了舉燈籠,輕柔溫和地解釋。見海族退縮在遠處,又忌憚又不願意離去,想了想,他又揮袖,在汙穢中清出一小片空地,將燈籠放了上去。 迷轂是什麽?燈是什麽? 神君離去後,混沌深海中,強大的妖們立刻撲向對方……那時候的妖,還不知道什麽是“同族”,也還不知道什麽是愛,隻有最簡單的欲//望,那就是殺死其他的大妖,把發光的寶物據為己有。 可它們一動手,燭火就被風和氣流帶得搖曳跳動。 行將熄滅。 動手的大妖被嚇到了,紛紛停在當場,全都不自覺地屏息凝神盯住那一抹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火焰。一直到它安定下來,緊繃的肌肉才驟然鬆開。燭火一定,大妖又想撲向對方,然而一撲,燭火立刻又跳動了起來。 反反複複,靈智未開的大妖們終於意識到: 它們不能在燈籠邊打架。 有史以來,深海大妖們第一次,聚集在一小片地方,沒有因為沒來由的暴怒自相殘殺,第一次學會圍在一起,安安靜靜地盯著一縷相對它們而言,很小很小的火。火焰印在一雙雙或赤紅,或冷金的眼睛裏。 迷轂為芯的燭火火焰潔白,跳動時如舞女的裙擺。 ……好看。 漂亮。 它們模模糊糊地想,有了對“美”的直觀印象。 最頂層的深海大妖不再像往日那樣,沉迷廝殺……就像閘門初開,就像天光初濺。一縷火星激起了自我花火,它們聚集在火邊,火光照出彼此的相似形貌。它們忽然意識到自己長什麽樣,對方長什麽樣。 何者為我?何者為他? 它們發現了問題,卻找不到答案。 日複一日的思考間,一個小小的燈花炸開。 迷轂燃燒殆盡。 黑暗重新降臨。 一開始,海妖們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它們的視線中仿佛還遺留著火焰的影子,還在跳動,還在翩跌如舞。它們依舊圍在燈籠旁邊,等它重新亮起來,還伸出前爪,去碰那燈籠,它們簡單的思緒以為這樣就能讓燈籠重新燒起來, 直到視線中殘留的火焰幻影也徹底消失了,燈籠被誰不小心“哢嚓”碰碎, 龐然的石夷、身披惡甲的鱉龍、百裏的惡蛟……一群大妖重新躁動起來。想做點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做,像一群急得團團轉,卻找不到方向的幼犬。 黑暗被輕輕分開了。 是清蒙的微光。 白衣紛紛,如雲如雪,如霓如霧。 神君俯身,拾起竹燈籠。燈籠的提手和細竹被還沒有學會收斂力道的妖族弄斷了,潔白的紗棉不知道沾上誰鱗甲上的血汙,變得髒兮兮的。海妖們發出低低的,長長的嗚咽,眼巴巴地看著他。 “蠟燭燒光了。” 神君在大妖圍成的圈中坐下,拆開壞掉的燈架,潔淨的細竹篾柔軟如絲綢,在他幹淨修長的指間跳動,一點一點,重新編織起一個漂亮的框架。他的衣上,發上蒙著淡淡的,白雪一樣的微光。 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臉龐,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悶頭悶腦地蹲在神君旁邊,神君更替竹骨時,一節竹篾從他指間滑落。石夷伸手去撿,粗大的,沾滿血汙的手碰到神君潔白的衣袖,頓時在上麵留下一大塊髒兮兮的痕跡。周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妖族從出生以來,就在泥濘裏掙紮廝殺。 它們很少意識到自己是髒的。 白衣如雪,汙跡分外鮮明。 石夷握著竹篾的手,張開又收起,停在半空,不知道該遞出去,還是該收回。 神君自然地接過竹篾,笑著道謝。 石夷甕聲甕氣,不知道應了什麽。但周圍漸漸變得熱鬧了起來,海妖們不再像先前那樣安靜,你擠我,我擠你,時不時嗚嗚咽咽兩聲,占不到位置的妖大著膽子,爬上了像石夷這樣的大妖肩頭。 一頭搶不到位置的夔龍,把自己猙獰巨大的腦袋探過妖群,偷偷摸摸地把神君潔白的袍袖壓住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