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弓莊的地下密閣被一劍破開。  清風直灌。  扼住百弓莊主咽喉的惡鬼抬首,紛紛揚揚,一片白雪夾紅梅,少年披天光而來,挽劍如拈花。黑氅飛揚,露出一節伶仃腕,兩枚夔龍鐲;紅衣翻卷,成霞,成火,成一切癡念所指的心魔。  少年似有所感,低垂眼眸。  一低頭,一仰首。  飛花飄落,光影交錯。  仇薄燈指尖忽白,劍難續握。  “……阿洛?”第126章 最是懵懂最情深  ……阿洛?  脆弱的聲音叩動無解的心魔。  百弓莊主在刹那間被碾為齏粉, 葉倉四人被狂暴橫掃的壓力重重摜在石壁上。地窟中血池如沸,祭壇上陣紋光芒大作, 化作千萬枷鎖,縱橫交錯。  風聲尖嘯,魍魎嚎笑。  碎石簌簌而落,祭壇陣紋一條接一條破碎,牽製惡鬼的鎖鏈接二連三崩斷。失控與殺戮祀主的反噬爆發,黑血瀝瀝潑灑。可惡鬼不管不顧,眼中隻有肩披風雪的少年那是他不死不滅的妄念。  是渾噩中也不會忘記的眉眼。  黑霧衝天而起。  遠遠趕來的陸淨隻見太一劍當空墜落, 陰戾得前所未見的魔障席向仇薄燈,後者卻不躲不避。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寒脈剛解靈氣艱澀,趕之不及, 頓時心焦火燎,大喊了一聲:“仇薄燈!小心!”  仇薄燈聽不見呼喊, 也看不見魔障。  一切都遠去了。  隻剩下,他的……  阿洛。  地動山搖。  支撐招魔引大陣的血池徹底幹涸,好不容易得返人間的死魂野鬼發出不甘的尖嘯, 有的被扯回大荒, 有的在天光中消散。  惡鬼懸停在仇薄燈身前。  他的聲音仿佛穿過很遠的地方, 很長的時間傳來, 空洞沙啞,艱澀無比, 低不可聞:  “……嬌。”  嬌。  是嬌縱的嬌。  是千嬌萬寵的嬌。  “嬌嬌。”  黑霧自行炸開, 倒卷回落。  仇薄燈如大夢方醒, 也如徹底被夢魘吞沒。他幾乎是在黑霧崩散的瞬間,同時衝向引魔歸淵的陣門。修長的五指在半空急張, 彈出五道細細的血線,要趕在溝通人間與大荒的陣門封閉之前,拘住某一縷冥靈的靈識。  地窟開始塌陷,巨石大塊大塊砸落。  煙塵四起。  陸淨急衝落下,眼疾手快地將幾個走背運的小兔崽子揪住。帶他們飛向外邊時,瞥見石頭中還有道珠光寶氣的身影跟著滾出來。來不及多想,陸淨就順手拉了一把。一拉之下,隻覺得對方重如萬斤,險些一個倒栽蔥掉下去。  轟隆。  地窟徹底坍塌。  百弓莊地底石窟的崩塌引動天池山上的雪,雪如大潮,被護城古梅的力量托舉向清穹。陸淨在雪地落下,再回頭,霧散雪落,簌簌飛花,隻剩下仇薄燈十指虛攏,神情前所未見的怔愣。  仇薄燈指尖顫抖。  生生死死,多少荒唐都走過了,獨獨這一次,忽然怯弱到不敢低頭。  找到了嗎?  ……真的找到了嗎?  許久許久,他慢慢垂眸。  一絲熟悉到魂魄裏的靈識被他拘在指尖。  如微光,如火芒。  十二年來,茫茫覓尋,苦苦沉浮忽然落了地,生了根。找到了。  仇薄燈隱約聽見陸淨在喊他,隱約看見幾道身影奔向自己。  他攏著,護著那一縷氣機,向前走。剛走出一步,一口壓抑十二年至悲至淒的血就吐了出來,點點滴滴,如紅梅落進白雪裏。  …………………………  天池山在下雪。  屋簷下的窗關得嚴嚴實實,不漏進一點寒氣。銀屏旁的暖爐生了炭火,近軟塌的地方點了罩紗的銅盞。房間裏有一個小藥鼎,燒得咕嚕咕嚕。陸淨掀開藥鼎,抓了兩三把草藥丟進去。  “百弓莊主以素女為祭,設的引魔陣,原本應該是想招畢阿神。的一尊化身是歡喜相。”仇薄燈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天池山下連寒脈,陰氣極重,誤打誤撞下形成一扇與魔障相連的鬼門。”  鬼門開,死魂出。  最終引來了他的阿洛。  仇薄燈半躺半靠,倚在煙羅雲衾中,指尖觸碰深黑漆金的巫儺麵具,那一縷熟悉的靈識被他托寄在麵具裏,以自己的神識滋養它。  陸淨看了他一眼,心說你神傷牽舊疾地,還不好好休息,在這作哪門子的死?  想是這麽想,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隻能暗中歎口氣,半擔憂半泄憤地往藥鼎裏又扔了把黃連。  他沒有問仇薄燈怎麽確認被百弓莊主引來的惡鬼就是師巫洛的。  也不用問。  若世上有誰能在驚鴻一麵中,認出消散墜魔的師巫洛,除了仇薄燈,不會再有別人。  “我查了一下,”陸淨說,“從三年前起,梅城出生在上陰月的女子就陸陸續續有人失蹤。一年前,失蹤的人數過多,城祝司的一位祝師發現了,上報給了禦獸宗。禦獸宗派過兩三次弟子前來詢查,於城外斬殺了一條惡蟒,便結案歸去。”  “但是,一年前,百弓莊因承接禦獸宗馭靈鞍的鍛造,得掌棲舟台。禦獸宗弟子結案歸去後,他們就把目標轉向乘坐鯨舟往來的走荒人。”  最近兩三年,山海閣與天工府聯手改進了飛舟,鍛造了一種速度較慢,承載較大的客舟,名曰“鯨舟”。因為行舟極晃,條件太差,再加上一些舟主逐利,恨不得一舟塞下兩舟人,所以乘鯨舟的基本都是窮寒的流民,常常有無舟引的絲渡客。  在梅城,這些無舟引的窮寒渡客,被悄無聲息地投進了血池。  草芥征蓬般,沉沒下去。  陸淨臉上掠過一抹不善的殺意。  他已經不是十二年前目睹仙門忘恩負義,就形如驕傲破碎,脊斷顏摧的幼稚小鬼……心欲沉浮,人妖無二,哪有什麽不可能發生的事?短短十二年,諸多事情查出個端疑,就能猜到七八分的詭計。  這一次,百弓莊主在仇薄燈抵達天池山時,引動招魔陣,是巧合還是預先圖謀未可知。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百弓莊能夠如此順利地在梅城城祝司的眼皮底下辟出百丈深的地窟,積起三十三丈深的血池,背後肯定另有龐然大物的支持。  “禦獸宗,西海妖族,兩個的可能性都很大。”  十二洲的仙門中,禦獸宗修士與各大妖族的關係最為緊張。  禦獸宗禦獸宗。  一個“禦”字足以引出許多問題。  禦下治事,視妖為獸。  雖然禦獸宗宗門內部也有力主修士當與妖神相契為友的一派,但到底主張“二者一為主,一為仆”的派係占據絕對上風。因此,除各城各池的護城神外,禦獸宗對待妖物靈怪的態度,一向頗為傲慢。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島重登東洲。  禦獸宗宣布廢除強馭妖靈為奴的“血契”,算是順從神君意誌,對妖族做出退讓。但其中有幾分是出於忌憚,幾分是出於悔悟,就不必言說了。  眼下,仙妖會盟在即。  有傳言,西海妖族與仙門媾和的條件之一,就是禦獸宗必須舍棄原本的宗門名字,另擇它名。  對於一些古板的修士來說,更換宗名,無異於摧基毀門。  “你身負暗疾的事,恐怕現在已經被他們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燈將巫儺麵具收進廣袖中,漫不經心,“總歸是要來的。”  陸淨沉默片刻,冷不丁問:“你是不是打算馬上進大荒去找他?”  房間靜寂。  草藥煮沸,起起伏伏。  仇薄燈不說話。  籠罩在銅盞上的素雅宣紙以水墨描摹遠山長河,被火燭就光與影一起投落到他臉上,掠過眉間,掠過側臉,依稀就如這些年,他走過的千山萬壑。  砰。  藥罐被端起,被陸淨沒好氣地放到塌旁矮案。  “與百弓莊有關的飛舟往來,左胖子已經動用天工府在調查了。你們太乙那四個弟子身手和能耐還不錯,徹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經交給他們去做了。我給不渡傳了符訊,那禿驢至多淩晨就到。我們兩個是比不上大少爺您厲害,但護個法還是綽綽有餘。”  陸淨起身,拉開房門。  按道理,不管是為了暗流湧動的局勢,還是為了仇薄燈的暗疾,都不該讓他進大荒。  可陸淨沒有勸阻。  該怎麽勸阻?  知交反目,俗事雜陳,瑣事纏身。  三次身死,又過十二年了啊。  蒼生就是個沼澤,誰進誰喘息不得。  偶爾的偶爾,去做真的想做的事吧。  娘親的話由在耳邊,說,江湖就是幾個打打鬧鬧,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們陪著你,他們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著他們……那就這樣吧,大家再齊心協力犯一回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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