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柳師弟下意識想問他這些圖紙是做什麽的,葉倉站起身,一邊隨口抱怨小師妹怎麽去了那麽久,一邊不留痕跡地把手按在柳師弟肩膀上。 “……小師祖,酒、酒應該焙好了,”柳師弟趕緊改口,借起身遮擋自己被葉倉用力按得猙獰的臉,娘的骨頭都要碎了啊,“我去催催瀟瀟和師弟,這兩個家夥夠磨蹭的,烏龜麽?” “喂喂喂,柳二,你說誰壞話呢!” 頭發沾雪的鹿瀟瀟剛好和小師弟一前一後抱著陶壇回來了,遠遠耳尖,聽了這話,頓時不滿柳眉倒豎。好你個柳二!竟然敢趁我們不在,在小師祖麵前瞎抹黑! “哎!” 柳師弟滿麵陪笑,迎了出去。 葉倉回頭。 仇薄燈已經將圖紙收起,坐到了石案邊。他垂下手,一個太乙宗弟子都不陌生的小木偶順著他的衣袖滑下,跳到爐邊,靈巧地將陶瓷壇扛起,穩穩當當往酒盞裏斟酒。 梅子酒落梅花盞,幽香經過火便顯得融融。 斟滿酒,小木偶放下酒壇,又抱起酒盞,將它放到仇薄燈指邊,然後端端正正坐好。 葉倉和柳師弟收拾魚去了,鹿瀟瀟就湖水洗烹魚的壇。 一扭頭,看到漂亮的小師祖一手支著下巴,一手伸出,點著小木偶,將它輕輕點得向後倒。等到小木偶翻身坐好,又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火爐的光照得他的指尖暖洋洋的紅。 鹿瀟瀟猛地把頭扭回來。 動作太迅速,險些扭傷自己的脖頸。 旁邊的小師弟莫名其妙,遞給她一個“你有病?”的眼神。 鹿瀟瀟一臉沉痛。 ……沒錯,我也覺得。 不是有病,怎麽會突然長輩之心蠢蠢欲動。 見鬼!明明小師祖才是師長啊!第125章 花落又逢君 葉倉小心翼翼掀開青花瓷蓋。 裏邊撒細鹽和梅子酒醃好的銀魚已經熬得恰到好處。湯色乳白, 和雲州瓷幾乎一個色。魚鱗與魚骨半軟半硬,盛在湯中剔透如冰膏。正慶幸手藝沒落下太多, 一抬頭,三個師弟師妹眼巴巴蹲在爐子邊,活像幾百年沒吃過肉。 葉倉:“……” 哪來的流哈喇子的餓狗? “小師祖,快嚐嚐。” 好在三條餓狗饞歸饞,為人子弟的體統記得倒牢靠,有一個算一個,全趕在葉倉這位功勞占九成的師兄麵前, 盛出最好的一份,照顧起懶散金貴的小師祖。 仇薄燈輩分雖高,可貌若少年。鹿蕭蕭瞅他低下眼睫,一手托腮, 一手捏勺,半挑剔半屈尊地品嚐, 小半張精致麗的臉被黑氅邊緣的厚絨簇擁著,一腔大不敬的拳拳母愛頓時熊熊燃燒。 蕭蕭啊蕭蕭。 你怎麽這麽大不敬! 鹿蕭蕭一邊沉痛譴責自己,一邊擼胳膊挽袖加入爭搶魚湯的戰鬥。“禮讓”兩個字在太乙向來隻對小師祖發揚光大, 同代小輩之間可沒這規矩。就在四個人筷來勺往, 爭執不下時, 橫空伸出隻手, 連湯帶鍋全端走了。 “喂!” 四人齊聲。 咕嚕咕嚕。 來人仰頭灌魚湯灌了個飽。 “呼可算活過來了,”滿肩積雪的白衣公子打了個飽嗝, 施施然放下瓷壇, 發現四條惡犬對自己虎視眈眈, 不由詫異問道,“怎麽?這魚湯難道不是特地留給本公子接風洗塵的?” “留給你個……” 屁。 在小師祖麵前, 葉倉到底還是把不文雅的字眼強行吞了回去。 “姓葉的,你這手藝不行啊,”白衣公子招人嫌而不自知,一邊掐訣揮去肩上積雪,一邊熟稔地葉倉打招呼,“比在城的時候遜色了不止三成……嘖,可惜了這麽好一條天池銀魚。” “進你肚子才是真的暴殄天物,”仇薄燈指尖捏著青瓷勺,青瓷碰碗叮當叮當響,“怎麽是你一個人?不渡呢?” “禿驢半路化緣去了,本公子懶得等,就先來了,”白衣公子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不知哪裏變出來一柄潑墨淋漓的折扇,一邊搖一邊轉頭看鹿蕭蕭等人,頗具長輩風範道,“這三位是你太乙新一代的楚翹?來,本師叔送你們一人一份見麵禮。” 仇薄燈擱下碧碗,聞言一挑眉:“陸十一,你這算的是哪門子的輩分?” “我跟你仇大少爺是生死之交,換算一下,可不就是他們的長輩了嗎?不過你們太乙輩分太亂,這三個也不知道是你那代的徒徒徒孫,本公子風華正茂,大好青年一個,跟著稱呼師祖輩顯老,”陸淨有理有據,“將就著四舍五入,喊聲師叔就行了。” 說著,他還催促起鹿蕭蕭三人:“快快快,趕緊喊一聲。” 鹿蕭蕭、柳師弟和小師弟:…… 自家十全十美的小師祖怎麽就有這種一言難盡的生死之交? 太乙弟子顯然很難意識到,別人眼裏他們小師祖同樣一言難盡。 “行了,你們先去城裏玩玩,我跟仇大少爺有事要談。” 陸淨在家排行小十一,是個當哥的就能壓他一頭,從隻有被耳提麵命的份,好不容易逮住機會拿個長輩的喬,要多瑟有多瑟。他拋了個錦囊給鹿蕭蕭,揮手讓他們下山去,裝得像模像樣。 葉倉心說,你當初在古上被鳥群嚇得哭爹喊娘的嘴臉我可還記得呢。 腹誹歸腹誹,既然小師祖沒反駁,葉倉也就起身,帶三個格外想同小師祖多待一會的師弟師妹下山。 “差點忘了!”走出幾步,鹿蕭蕭想起什麽,急匆匆地折回水榭。她把一個雕花精致的狹長木盒放到石案上,“小師祖,這個送你!” 說完,她風風火火地重新紮進風雪裏,跟上師兄們。 葉倉幾人一走,陸淨騷包的風流派頭立刻消失了個幹幹淨淨,“咚”一聲,重重坐在椅子上,一股至寒至冷的青氣自胸口爬出,寒冰迅速爬上雙肩,凍得他上牙跟下牙直打磕巴:“快快快!幫一把幫一把,我撐不住了!” 不用他多說,仇薄燈已經幾道勁風點出,封住了寒氣的走向。 陸淨抓住時機,掏出三個小玉瓶,跟吃糖豆似的,灌了個幹幹淨淨。一張小白臉瞬間變得紫紅,又瞬間被得青紫,來返數次後,青氣終於被壓了下去。陸淨長長舒了口氣,他十二年來,修為半靠藥半靠毒,進展飛快,唯獨這根基不太穩當,至寒與至熱幾番廝殺,好似來了一次淬體,當下就要借機排出體內穢氣。 嘩啦 天池冰麵被砸出一個人形大窟窿。 “我靠!仇大少爺!你就這麽對待一個萬裏迢迢,頂風冒雪替你跑腿的苦力?”陸淨猝不及防灌了一嘴冰渣,忍不住在水裏跳腳。 仇薄燈靠回到美人枕上:“都差點被寒侵心脈了,還非要在小輩麵前撐門前,你是腦子發熱,還是喝高了?” “你懂什麽,”陸淨不以為恥,“這叫‘長者風度’。” 仇薄燈涼颼颼地瞥他一眼。 陸淨立刻警覺:“姓仇的,你是不是想把我往水裏再丟一次?” 仇薄燈拖長音:“唔……” 陸淨罵了一聲,運轉靈氣,弄幹衣裳,這才回到亭中坐下。他將一個玉壇砰懟到仇薄燈麵前的桌麵,假模假樣地貼心介紹:“藥穀不傳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固本培元之秘方,花了本公子整整半年,搜羅進藥穀最好的黃連,木通和龍膽草,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熬出的濃膏做成的這萬金苦丸。仇少爺!請!” “怎麽都是蜂蜜味?” 仇薄燈掀開壇蓋,挑挑揀揀。 “得,少爺,大少爺,下次我給您整壇梅子,桂花,杏仁,玉蘭味的。”陸淨敷衍地哄這位龜毛大少。 “杏仁就不要了,”仇薄燈拈了枚圓得最端正的,認真反饋,“做不好容易泛苦。” “……你真當我是早點鋪子啊!” 陸淨忍無可忍,拍案而起。 “哪能啊,”仇薄燈就酒吞下藥丸,劇烈地咳嗽起來,往一旁的痰盂吐出一大口積年暗疾的淤血,爾後抽出一條手帕,麵色不改地擦掉唇邊的血跡,從容補上後半句,“五種口味的早點鋪子在城都活不下去。” 陸淨在仇薄燈對麵落座,問:“怎麽樣?” “苦中帶甜,甜中帶辣,辣中帶鹹,鹹中帶酸……”仇薄燈盯著藥壇慢吞吞開口,“一枚藥丸,囊括人生五味,”他真誠建議,“陸十一,你的用心良苦我收到了。下次就不用這麽勸我珍惜生命了。” “……誰問你這個了,”陸淨忍無可忍,“仇薄燈,你再胡扯下去,我保準你下次嚐到的是世間百味!缺一味都算我輸!” “三成吧。” 仇薄燈將沾血的帕子丟進痰盂。 手帕上燃起火,連帕子帶先前的淤血,一起燒了個幹淨。 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還差三成,那還好,那還好,”陸淨喃喃,“再過兩年就可以除得差不多了。嗯,中間你還是得到藥穀一趟,最好在藥穀的畫湖休養半個月,不然我怕妖氣反複……仇大少爺,算我求你了,這兩年你就稍微安歇點行不?你知道本公子為了給你找藥材,找得頭發已經掉了一百六十一根了嗎?!我還要找媳婦呢!” 陸淨忍不住絮絮叨叨,活脫脫成了老媽子。 當年在清洲,婁江沒少被他、左月半和仇薄燈三個逼成了老媽子。沒想到十二年一輪回,陸淨就步了婁媽子的後塵,成了新晉陸媽子……還是怎麽操心都不太管用的那種。 足見世間因果循環總是報應不爽。 可陸淨實在忘不了十二年前重見仇薄燈的情形。 那是明晦夜分後第四個月,出海數月的仇薄燈突然出現在藥穀。他來得極其隱秘,除了藥穀穀主和陸淨,沒有讓其他人察覺。神君肩披黑氅,蒼白如紙,指尖滴血,半身朽敗,可見白骨。 問:能治嗎? 穀主說:能。 事後陸淨私底下問父親,才知道其實他當時也沒有把握。 可神君低垂眼睫,立於夜幕,孑然一身。 那就算沒把握也非得治好不可。 於是,仇薄燈在藥穀隱居了兩個月。 消息封鎖得很好,連太乙都不知道。 養傷時除去開頭半月,後麵仇薄燈,或者說神君,總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鬱鬱蔥蔥的深穀,終日麵對寒潭白瀑,靜得陸淨一度以為自己徹底失去這個狐朋狗友了。他一人出海,去麵對三十六島,又是一人帶傷歸來。 爾後三十六島也跟著沉寂了下去。 連恩帶怨,都沉寂了。 大抵是一場廝殺。 對於廝殺的結果,不論是神君還是妖族都很沉默……知交舊友多年後重逢,卻走到了拔刀相見的地步,是輸是贏,又有什麽意義?百般磋磨無話處,不可提及不可說。 神君看了兩個月的寒潭,陸淨蔫頭耷腦地蹲在穀口,守了兩個月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