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知道這是海民們的習俗,但這漂亮公子一張口就是五千兩黃金,要是真能拿出來,身份肯定不同尋常。那要是富貴人家不覺得你這是習俗,覺得你這是羞辱,翻臉打死幾個人,又或者回頭找事…… 這麻煩可就大了! 入鄉隨俗,那也得看人家需不需要、樂不樂意隨你這個俗。 不少常年和燭南城裏的修士貴氏打交道的人都捏了把汗。 凡人如螻蟻啊。 胖魚伢在燭南跑的日子不短,漂亮公子一抬頭,一見人家眉眼裏的氣度,他心裏就是一聲“糟!這八成真是個公子哥”,頓時隻恨自己這張破嘴壞事。正尋思著,怎麽裸/遊比較體麵,就聽見羅小七石破天驚的這一句話。 他瞅了瞅羅小七稚氣未退的臉,想到自家差不多大的兒子,咬了咬牙,便擠上前,一掌呼嚕在羅小七臉上:“瞎嚷嚷什麽呢!公子爺差你一條魚?還不趕緊給人賠不是?” 羅小七強著脖子,扭開頭,一張臉漲了個黑紅,又把魚往前遞了遞,鼓起胸膛大喊一聲:“送你!” 胖魚伢直罵這小子渾,趕緊扭頭看另一位正主。 “喂!問我呢。”正主扭頭看船上的另一個人笑,“你說這金縷魚夠不夠俏?這橋我要不要跳?” “原來是爭漁橋啊!” 就有人嚷嚷。 海上的兩口子其實不怎麽長久畢竟誰也不知道,另一個人什麽時候就死了。分分合合,一船到另一船,再常見不過。這“問漁橋”也不拘泥於單身男女,問的要是有伴的人,那就叫“爭漁橋”。 相好的跟人走了,那是你自己沒本事留不住。 不會說情話,不會唱情歌,不會打大魚,不會對人好……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做,人家憑啥跟你過? 見這漂亮公子不羞惱,大家笑得更熱鬧,就連一些魚伢也湊了進來。 師巫洛握槳櫓的手青筋浮起,有若握刀。一張原本就生得淩厲的臉,越發冷得跟全天下人人欠了他八千萬一樣。可惜這張令人聞風喪膽的冷臉在這種場合失去了它的威懾力大家起哄得更歡了。 一個老漁民拿槳櫓敲船舷,扯著破鑼般的嗓門衝船上師巫洛大喊:“後生!你這樣不行啊!板一張棺材臉,人就要走嘍!人家願意跟你好,你要會哄人啊!” “老胡,當年你那口子,不就這樣去了老楊的船。”一認識他的魚伢哈哈大笑,當場揭了他的短,一邊笑一邊衝師巫洛喊,“聽他的聽他的!這可是老人家的肺腑之言啊。” “就是就是!” 仇薄燈笑得東倒西歪。 別人倒也罷了,壓根就不能從師巫洛那張冷臉上看出什麽表情,可仇薄燈卻眼尖地瞅見他的耳朵紅了…… 氣的。 師巫洛不說話。 槳櫓一點,扁舟如竹葉,自另外幾條船之間以毫厘之差掠了過去。又輕巧又敏捷。周圍頓時叫好聲一片,海上的漁民不懂修行也不認得什麽仙門空桑,在他們眼裏駕得一手好船,習得一身好水性,就是本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師巫洛故意的,水隙縱橫交錯,他偏偏要打羅小七的船前正正好平行擦過。 兩船相錯,師巫洛瞥了羅小七一眼。 他眼睛狹長,銀灰色的眼眸一掠而過,仿佛昏暗中長刀刃口閃過的一抹冷光。 羅小七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有一手啊。” 老漁民敲著槳櫓喃喃。 剛說話呢,扁舟就從麵前擦過,師巫洛袍袖一揮,老漁民船上的網就落進他手裏了。緊接著舟如急箭,徑直往淺青色海域去了。 “走走走!看熱鬧去!” 大家呼朋喚友,遠遠地跟上。 滄溟算得上是十二洲最凶險的海域,洋流變幻莫測,一天之內風浪動蕩最多時能達數十次。這還是有山海閣的九隻玄武鎮海的情況下,更早之前,這裏壓根就是一片怒海,人口百不存一。久而久之,燭南漁民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弄潮好手。 隻是今兒,弄潮踏浪慣的漁民竟然誰也趕不上那位陌生的年輕男子。 雙方的距離被越拉越遠。 後邊的人遠遠地瞅著,隻看見對方到了淺青色海域的正中央,也沒看清他怎麽動作的,網便當空展成一個渾滿完美的圓。此時太陽剛剛好升到與海麵一線相切的地方,在遠處看,年輕人這一網仿佛將整輪太陽給籠了進去。 稍許,年輕人猛地將網拉出了海麵。 漁網收攏,一輪太陽被拉了起來,金光絢爛。 那是一條前所未見的大魚! “天呐!”有人驚歎出聲,“這還是魚嗎?!” 那條魚出海的瞬間,所有人隻覺得自己是看到了一片日光在跳躍,一片融金在沸騰,一丈一的金縷魚在它麵前,頓時成了一條小魚苗……金色的大魚在半空騰轉一圈,形成一個圓,形如一整輪燦燦的太陽! 它一甩尾掀起一片海浪。 年輕人和漂亮公子乘坐的扁舟在它麵前小如孩童的玩具,隨時要被傾覆。 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年輕人鬆開網繩,拔刀而起。 一線緋紅於金日正中斬落。 轟 大魚落回海麵。 海浪刹止。 撒網、撈起、斬殺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最後那一刀是普通漁民所看不懂的凶煞狠厲,人人莫名覺得後脖頸泛過一道寒氣,一時間所有人都忘了喝彩。久久之後,死寂忽如地殼崩裂,岩漿沸騰。 掌聲如雷,喝彩如濤。 “好!好!” 連羅小七都在大聲叫好。 遠處,漂亮公子起身,朝所有人招手。 年輕人捕日斬日的整個過程中,海浪驚駭,出刀如電,那位公子卻始終坐在舟頭,輕輕地敲著博箸……仿佛漂亮公子從一開始就相信他能夠撈起一尾前所未有的大魚,並將之斬殺,從一開始就相信他絕不會失手。 胡家老漁民撐篙經過羅小七身邊,嗬嗬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七啊,看來這橋打一開始就沒得爭啦!” 羅小七撓撓頭,傻乎乎地笑了。 倒也沒太在意。 問漁橋,跳不跳,本來就是這樣。 漁民聚攏到青海中間。 被年輕人從海中捕獲的金縷魚豈止十丈之長,遠觀的時候,已覺震撼,近看越發駭人。它身軀蜿蜒,金鱗如甲,靜臥海麵便如小島一座。漁線隻掛住半個魚頭,也不知道年輕人是怎麽將它生生從海中拖上來的。 以往也不是沒有人捕捉大魚,但那多半是數十條海船,數百民漁夫一起出動。 哪裏像現在,一人一刀一刹那。 “這怕不是金縷魚王。” 經驗豐富的老漁民劃船繞魚行了一圈,嘖嘖稱歎。 就有魚伢衝仇薄燈喊了一嗓子:“公子哥,這麽大一條金縷魚,當真舍得分啊?” “我要這麽多魚肉做什麽?”仇薄燈反問,“撐死麽?” 離得近了,大家才發現,剛剛那麽大陣仗,這位漂亮公子身上連一滴水都沒落到。 到這地步,誰還不知道這兩位定是有修為在身的仙人? 平時普通人和修士“仙凡有別”,但漂亮公子笑答如初,大家也就默契地忘了這一點,權當都是滄浪間一笑相逢的過客。 “阿洛。” 仇薄燈跟師巫洛借刀。 師巫洛輕輕搖頭,讓他坐著就好。 先前嘲笑胡家老漁民的魚伢捅了捅他,擠眉弄眼,意思人家可不像你,不知道怎麽疼人…… 胡老漁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末了自己先笑了,蹲在船艄直搖頭。 師巫洛踏著海麵,繞魚行了一周,緋刀輕揮,魚片如一片片薄而豔的花瓣四射而出,精準而均勻地落到每一條“問漁橋”的船上。一把斬神殺鬼的緋刀,他用來分魚也不覺得有什麽降格失尊。 師巫洛揮刀隨意,大家接肉也不客氣。 最後,師巫洛將從魚頭上拆下的漁網還給了胡家老漁夫。 “喂。這個送你。” 胡家老漁夫將一張油紙連同一片如青玉般的魚骨遞給他。 “金縷魚的肉,沒煮之前要裹好,不然很快就幹了。” 師巫洛下意識地回頭看仇薄燈。 旁邊的人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 他們先前看這年輕人揮刀斬魚分魚,說不出的冷厲難以接近,都有點怵他,沒想到還有被管得這麽嚴的一麵……頓時覺得親近了許多,七嘴八舌給他亂出餿主意:什麽不能太聽話啊,什麽別被管太死的…… 仇薄燈卻知道他為什麽遲疑,為什麽回頭。 大概,這是他第一次離熙熙攘攘的人間煙火這麽近。 仇薄燈將雙手攏在袖子,不說話,隻衝他笑。 師巫洛頓了一會,接過油紙和魚骨,生疏地道了聲謝。他將魚肉用油紙包好,帶著那一片魚骨回到孤舟上。 “喂!這個送你們!” 人群裏鑽出個腦袋,羅小七把一壇酒扔給他們,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然後撐著船跑遠了。 “這個這個。” “喏!” “……” 周圍得了金縷魚肉的人紛紛將一樣又一樣東西朝他們船上丟去。轉眼間,雜七雜八的東西,什麽海底撈的珊瑚,什麽新開的珍珠在船艙裏堆成了座小山。 “快走快走。” 原本還在笑的仇薄燈一把奪過槳櫓,連聲催促。 “小公子下次你們來,我們留最好的魚給你!” 背後老漁民扯著嗓子喊。 留最好的魚,送最好的酒,接待最好的客人……仇薄燈頭也不回,隻遙遙地揮了揮手,示意自己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