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瞧清楚了,人生在世,常常是前走三後走四[1],做之前考慮三步,做之後考慮四步。我也明白,陳明禮肯把話講明白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他這個情況下,所能透露的極限了。


    說到底,我不過是他的一個學生而已。


    有時我不明白這老頭,究竟是清流心思還是狐狸心腸,他這個人十分矛盾。


    反過來再想想我爹,似乎也挺矛盾的:瞧著是沒什麽心眼、大大咧咧的喜相商人,對我敞開心思,可商場上那些爾虞我詐,他又是怎麽過來的?


    我常以為自己成長了,卻經常在事後才曉得,我望見的不過是一個邊角,連淺嚐輒止都不算。


    我道:“學生明白。老師放心,您沒有後顧之憂,學生知道如何保全自己。”


    陳明禮點點頭,神色間有些疲憊,終於起身準備走了。我也站起來,準備送他出門。他走在我前麵,突然停住腳步,反身咳嗽了幾聲,蒼老的聲音道:“你懂事就好——”


    他抬手敲了敲門板,貢院這處小書房年月已久,門板一側已經被蟲子啃了,內裏有不少小洞,積攢著灰塵。他一敲就仿佛要散了架似的。


    “咱們這兒,人人都曉得一句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便是這個理,以後若真有什麽大事,你也莫要記恨老師。”


    我道:“學生明白。”


    我抬起頭,對上他漸行漸遠的、略顯佝僂的背影;這才發覺自己長吐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1]前走三後走四,這個俗語取自盜墓筆記,形容土夫子做事準則。


    ☆、兔要過年


    那天過後, 陳明禮又去我墳前祭拜了一次, 這次挑的時辰仍是大清早, 把我也帶去了。我和他一個貼身僕人立在外麵等他。


    他倒是沒強求我跟他一起拜,放了供奉之後便走了。臨走時天上落了些小雨,陳明禮又咳了幾下, 咳得胸腹震震,似乎悶住了,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兒來。


    老陳頭這段日子身體明顯不好, 回去後,玉兔除了例行給我塞補藥之外,還認真挑了幾味潤肺化痰、清心明目的藥材,煮好了給陳明禮送去。我沒敢告訴玉兔, 他送去的那些熬好的藥全都讓陳明禮給倒了。這老頭對我們依然有所保留, 行走官場多年,他謹慎慣了,忌口頗多。


    不過,有關這件事,我問過玉兔:“我調養得差不多了, 也沒有傷,你怎的還在天天給我灌藥喝?”


    玉兔有點不好意思,他拿了藥方給我看:附子、枸杞、破骨子等等。


    我“嗯?”了一聲, 正準備接著問的時候,突然瞧見藥方最末還有虎鞭、yin羊藿幾味藥材。


    我:“……”


    我神色複雜地望著我身邊這隻兔子。玉兔連連擺手:“謝,謝樨,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說,大概,這些對你——我們的生活有裨益,除了壯……壯陽,它們確實是,調養身體的藥材。”


    我不說話,繼續神色複雜地望著他。


    他跟我對視了一眼,嗖地一下變了兔子溜了。午後,我在尚書府的後院山坡頭把他逮到了,上上下下猛搓一頓,他被我搓得胡亂動彈,連連告饒,我才停下來,將他放在膝蓋上。


    我懶洋洋地道:“今日寫悔過書就不必了,你就口頭檢討一下罷。”


    玉兔梗著脖子道:“我不檢討。”


    我一聽,有些意外。我膝蓋上的這隻兔子眨巴了一下眼睛,理直氣壯地控訴我:“我,我就不說洞房了,你答應的每天親我一次,現在欠了好多了。”


    我一想,好像有這麽一回事:“乖,先欠著。”


    他有點蔫吧:“那,你什麽時候還啊。”他瞅了瞅周圍沒有別的人,準備扳手指給我數天數,結果發現兔爪子是一個團,並不能供他明確地數數,便變回了人身,低頭在糙地上給我畫正字:“你看看,欠了一百個了!”


    我照著他的腦門兒就是一彈指:“你算術誰教的?”


    他盯著我,麵不改色:“你教的。”


    我瞥了他一眼:“哦。”


    我覺得這般同玉兔在外麵打情罵俏的有傷風化,便拉著他回了房,我們彼此爭論了一番後,抱在一塊兒睡了午覺。


    陳明禮的髮妻前些年逝世,他過後也未曾續弦,隻聽說有個女兒,不知道是否已經出閣了,府上總之是沒見到大小姐這個人。偌大的一個尚書府,同我那府邸有異曲同工之妙,有些冷清。


    這般冷清的氛圍中,我和玉兔就成了十分辣眼睛的那一對。連廚房的長工都表示看著很心酸,為了排解寂寞,便拉了柴房和馬房裏的幾個夥計鎮日搓麻將。我偶爾參與幾把,贏來的錢給玉兔買糖葫蘆串和春宮圖冊。時近年關,我們一通攪和,這府邸中漸漸也有了人氣。


    陳明禮對我們打麻將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還會在晚間散步時過來觀戰,眉頭皺得死緊,周身整肅,對著我指點江山:“吃!碰!好,胡了,不錯。”


    我:“……老師早。”


    老陳頭瞥我一眼,背著手一言不發地揚長而去了。


    玉兔不會打麻將,他熱衷的是將刻著索條的竹牌啃一啃,竹牌堅硬耐啃,玲瓏漂亮,他特意收藏了一個一筒,和他的大白菜放在一起,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他道:“謝樨,你看這個像不像月亮?”


    我向他建議道:“你可以看看有一張叫九筒的牌,上麵有九個月亮。”但玉兔嫌棄那九個月亮加在一起都不如一筒一個大,便拒絕了我的提議。


    時當陳明禮去禮部宿值巡檢,我和玉兔成天待在房中,我仍舊抄著我的書。在這期間,陳明禮又往上陳第了一封奏章,舉薦閩人鄭唐及幾位外方官員入翰林,附帶近期考核情況。


    我在禮部掛了個不入流的末職,離那些人鬥爭的中心還差得遠。按照流程,我須等到明年春闈發榜過後,同新科進士一起視情況進國子監。


    宰相給批了,林裕那邊仍然悄無聲息。我聽禮部的人八卦說,這個皇帝似乎是在沉迷修仙,討得了一個十分有仙緣的道人作指點,寫青詞鍊金丹。


    “那個誰一死,聖上便沉迷到這其中去了。”有人道。


    豫黨的人則道:“張大人定然還在世,隻是歸隱罷了,功高震主之理大家都懂,為的仍是聖上安康。”


    陳明禮見機再上了幾本摺子,將張此川大罵了幾通,言辭犀利,甚而很有幾分血諫的意思。摺子送上去後就沒了消息,我估摸著以當朝宰相那樣和稀泥的性子,根本沒敢呈給林裕過目。


    我隱約覺得陳明禮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但我看著這個老人一天天的越來越疲憊,連帶著身體上各種各樣的小毛病一齊出現,也曉得他在急些什麽。


    他還認我這個學生,肯提拔我。但他仍然不打算將我拉進去,不完全信任我。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不願將我拉扯進去,是想萬一他無法功成身退,還有個我記著他做過什麽事,——從他的角度來看,未知的是我是會抓著他的把柄往上爬,還是繼承他的願望,一切仍然以謹慎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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