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本來萬無一失,但有時我整理奏摺太過入神,常常會忽略玉兔的存在,忘記摸他,他很寂寞。


    他一寂寞就想找點東西吃。


    禮部沒有大白菜和蘿蔔,陳明禮再來時,就見到玉兔趴在桌上,已經啃去了一本奏章的邊角。


    老頭大驚失色:“有兔子!”


    我:“……”


    我將玉兔抓起來,對陳明禮歉然道:“老師,對不住,讓它給跑進來了。”


    陳明禮哆嗦著,一臉的震驚:“竟,竟然有兔子……我以為有耗子便罷了,怎的這樣肥的一隻大兔子也跑了進來?”


    我正色道:“老師不要驚慌,我這就將這隻兔子處理掉。”


    我抱著玉兔出了禮部大門,將他放在路邊的野糙地裏。


    他有點委屈:“謝樨,我以後白天見不到你了,是不是?”


    我嘆了口氣,捋著他毛茸茸的長耳朵:“這段時間,你悄悄地來罷。別人進門時,記得隱形就好了。”


    他蹭了蹭我的手:“我會忘記的。”


    我批評他:“這點小事都會忘記嗎!”


    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一見到你,到了你身邊,就什麽都忘記了。”


    我:“……”


    我讓玉兔先回了家。


    第二天,我在貢院中例行抄著奏摺,送了一批去司徒府中後,覺得比平常更疲乏。


    就在這時,門房處傳信說有人找:“鄭唐,你家中人來送飯了。”


    我家中人?


    我一頭霧水,出門去看時,就見玉兔穿了一身月白色長衫,手裏揣了個食盒等在那裏。明無意周身明淨漂亮,惹得路人頻頻回頭。


    我趕過去將他拉到一邊:“你怎麽來了?”


    他望著我笑:“謝樨,我來給你送飯。”


    我看了看他手裏的食盒,正準備保留意見的時候,他便打開了送到我眼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做的東西實在不好吃,便去街上為你買的,你先不要嫌棄。”


    午休時間,貢院中其實沒那麽多人。我將他拉回了我抄書的小房間中,一人一碗碧玉粳米粥,就幾樣小菜吃了。


    玉兔又給我遞了一封信,囑咐我過後再拆開。


    我問:“這是什麽?”


    他連耳朵都紅了:“情,情書。”


    說完,他飛快地收拾了碗筷與食盒,急急忙忙地就想走。剛跑到門口時,迎麵撞上了陳明禮,他傻乎乎地摸著被撞到的鼻子,連人都沒看清便一溜煙跑了。


    我端了杯茶,以袖掩麵漱過口後,將玉兔的信收好。再拜道:“老師。”


    陳明禮往玉兔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剛剛壓在桌上的信,沒說什麽。


    他背著手走到我麵前,探身翻撿了一下我抄寫的成果,終於開口說了這些天的頭一句話:“字寫得不錯。”


    我曉得這是拋磚引玉,答道:“常言道字如人,學生至今,寫的東西不及老師半分筆力。”


    他沉默了一會兒,過後,將手裏的書卷丟回了案上。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你抄了這麽多治世之能臣的墨寶,可有幾分答案?”


    我道:“學生愚笨,不曾得出什麽答案,有的隻是疑惑。”


    “哦?”陳明禮挑了個青方椅,穩穩地坐了下來,“為臣最忌心存疑慮,如此便難以為陛下盡心力。”


    我作勢去關門,順便確認了一下四下無人偷聽。要做戲,就要做全,我演了這個心懷天下的鄭唐,就要一直演下去;我便再在地上跪下了。


    我拜道:“這十幾日來,我唯獨發現老師的一封摺子與眾不同。您身在禮部,卻早在四年前便上請建議將皇史宬中的檔案移交至司徒府。當時皇史宬並未走水,您不斷奏請,似乎有越俎代庖之嫌了。”


    “你是嫌我管得多?”陳明禮笑了笑,撫摸著自己的鬍鬚,向我道:“當初……孽黨才有苗頭,坊間傳言那姓張的有意把控皇史宬,篡改先帝遺詔,我一時急躁,也曾號群臣進諫,這不是什麽秘密了。”


    我頓了頓,仍然低著頭,隻問了一聲:“那四年前,老師放火燒了皇史宬的事,又有多少人知曉?”


    另一邊沒了聲音。


    我繼續道:“老師圖此一時之切,寧願冒著被張此川發現的風險。您做事一向端得穩,如此急躁,是為了什麽呢?”


    仍舊沒有聲音。


    我等了片刻,等來一聲長長的嘆息聲。


    陳明禮拉我從地上起來,讓我在椅子上好好坐下了。


    “四年前……”


    他撫摸鬍子的手顫抖了一下,落了下來,搭在桌上。隻是仿佛這樣也還有些不穩的樣子,他摸索了一下,握住了一隻瓷筆筒,這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平靜了下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果然我當年沒有看錯你……你若是肯再念書上用些功,遠不至於落得三甲末名。”說罷,他自嘲地笑了笑:“罷,這也許是好事,叫你考上了狀元榜眼,也便沒有如今的你我了。”


    我隻道:“憑老師指教。”


    他問我:“你十年間遠在閩地,不涉朝堂,當真一絲一毫京城的消息都不曾聽說?”


    我麵不改色:“不曾聽說。”


    “那你便不知道了。”他鬆開那個筆筒,兩隻手交握,用力地搓動了一下。“四年前……刑部接了個案子,是……死了一個人。”


    我隱約有了一些預感,抬頭望向他。


    老人隻當我疑惑,並未在意,接著說道:“此人死得著實蹊蹺,主事者過後還進過一次大理寺,不久便放出來了。這件事,我過後托人查例行卷宗,並未查到。刑部與大理寺那樣的地方,連個蒼蠅都難飛進去,進出都要層層報批,斷然不存在被人拿走之理。唯一的可能——便是被聖上他扣下了。”


    我問道:“那個被放出來的人,可是張此川?”


    他並未回答,隻輕輕嘆了口氣。


    我再問:“那個死人——可是京中人氏?”


    陳明禮道:“是的,是皇城一處好人家的孩子。”他伸手揪了把鬍子,口吻中有些許的遺憾,慢慢地問我道:“胡天保,字懷風。這個人——你是否聽說過?”


    ☆、要想生活過得去


    ——胡天保, 字懷風, 這個人你是否聽說過?


    我愣了一下神。


    雖然事先已經做好了準備, 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的反應仍然遲了幾分。


    我定了定神,道:“聽說過些許。”


    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將口吻壓成平常的樣子,揣度著一個旁聽者的立場:“老師,我隻知道此事有關……神靈。”


    “什麽神靈!”陳明禮驀地打斷了我, 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桌角懸空的幾遝冊子嘩啦啦摔在了地上,濺起一些輕細的灰塵。“姓張的害人性命,還要汙人身後名聲!這是人能幹出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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