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點想不明白。


    在前世,別人說我我冷淡是一,記仇是二。前者我不認同,後者我卻無法不認同。


    我記仇,以至於如今再見張此川,心中難以再覓得半點柔情。小時候哪個同伴欺侮過我,我雖不報復,但也會將那人記得清清楚楚。


    如今可有一點奇怪,兔子騙了我,哄我下了凡,我卻意外地不怎麽能氣起來了。


    我抱著肥兔子想了半天,大約是神仙當了幾年,真的可以修身養性,我脾氣是變好了罷。


    ☆、和一隻兔子的拉鋸戰


    玉兔一大早醒來,發現我沒有把他醃入味,也沒有把他送上烤架,十分生氣。


    我起床時,就見他在我懷裏瞪著一雙小眼睛看我。又由於被我箍得太緊實,另壓住了他的短尾巴,他很不開心。


    我跟這隻兔子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半晌,最終我發言了:“繼續睡還是先起床?”


    他蹬了蹬腿兒,我琢磨這是昨晚上沒讓他翻身,他不太舒服,於是鬆手將他放開。玉兔在床上拱了幾下,回頭瞧了一眼,突然頭也不回地奔下了床,竄了出去。


    話也不留一句,看來是真生氣了。


    看他奔出去的速度,我頭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我麵對的不再是那個聽話又好哄的小青年,而是一隻擅跑竄、被我餵得毛皮油光水滑的兔子。照他兔形的身量體重,後腿一彈踢暈個人不成問題。


    我趕緊披衣下床,胡亂洗漱了一下後出去找。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玉兔雖然蠢,其實相當鑽牛角尖,當初吃火鍋的時候,他明明嚐了第一口就辣得受不住,卻偏偏擺著架子吃光了我給他燙的苜蓿糙,就為了琢磨出那什麽“人間煙火”的味道,從中可見一斑。萬一給我整出些什麽事,我就隻能提頭去見嫦娥了。


    我分神想了想,突然覺得玉兔這個傢夥說來說去,還是蠢。這麽想著,我走在尋找兔子的路途上不由自主地就笑了一下。


    這一笑,迎麵便碰上前麵走來的一個青衣人,他瞧見了我,輕輕道了聲:“王爺早。”


    我一個沒剎住車,險些撞到他身上去,再抬眼一看,立在那兒的人,正是張此川。


    他對我行了一個禮:“賤民觀王爺行走匆忙,不知所為何事?”


    我看著他那張帶著笑意的臉,恍惚了一下。這麽一說,我也沒管他怎麽又進了我胡家大門,當即越過他望了望,又往周圍看了一圈,喚來王二囑咐了幾句:“把幾個大門都關好,再多叫幾個人來,本王丟了一隻兔子,千萬不能讓它跑出去。”


    王二點點頭,喏喏應了。眼見著他要走,我又把他拉了回來:“找到了不必捉它,回來告訴我便可。”為了保險,我威脅道:“那隻兔子若是掉了一根毛,我拿你們是問。”


    王二戰戰兢兢地走了,我擦了把汗,整肅地對張此川道:“張公子見笑了,我最近養了隻兔子,性子活潑得很,經常跑出房間,是以出來尋找。”


    張此川剛剛看我折騰了半天,此刻怔了一下,嘴角勾了勾,往旁邊讓開幾步:“王爺若說的是一隻圓潤靈巧的白兔,賤民剛剛見過。”


    我挑起眉望他。


    前些天我剛給過他臉色,此刻他卻像是不記得那些不愉快的事一樣,一雙眼透徹清明地望過來。張此川帶了我往湖邊走,指點了片刻,對我道:“在湖石後麵。”


    我眼神不太好,找了半天沒找著,張此川便帶著我走得更近了些。我好不容易才在池水後的假山上望見了一坨白色的毛茸茸的傢夥,站定後勾了勾手:“過來。”


    玉兔一動不動,似乎要假裝成一塊白色的辱石。我耐心地道:“過來,給你切貓尾糙碎吃。”


    玉兔還是一動不動,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動了,卻是轉過了身,再次把屁股對準了我。


    很好,非暴力不合作,我估量了一下假山和湖岸的距離,剛準備找個不會傷到他的軟掃把之類的東西將他挑出來的時候,張此川卻將我往後一拉,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


    離了我三年的觸感陡然回歸,我的心像是過了電一樣跳了一下,接著渾身汗毛直豎。


    我和張此川對望了一下,相顧無言。他放開了手,先垂首道了歉:“我以為王爺沒注意腳下,眼看著要栽進湖水中了。”


    我還沒說話,張此川又笑了:“王爺是真的愛惜玩寵,您對著一隻兔子說話,倒像是哄一個孩子。”


    張此川麵冷心硬,今兒早上不足半個時辰的時間裏,卻笑了兩三次。這樣的他讓我有點不適應。


    我望望賭著氣的兔子,輕飄飄地應了一句:“是要哄,慣著了,長大後性子便有些野。”


    玉兔背對著我們,抖了抖耳朵。


    張此川又笑了一笑,沒再說什麽。眼下既然找到了兔子,我不再像之前那樣焦急,終於想起了正事。


    我問眼前的人:“張公子來我府上,有何貴幹?我的話前幾日已講明白了,這府邸我決計不肯賣。”


    張此川眨眨眼睛,搖頭道:“賤民隻是想為之前的禮數不周,登門道個歉。”


    我故作客氣:“沒有的事,是本王荒唐了,一時衝動便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沒想到嚇走了張公子。真要道歉,該我來才是。”


    張此川不語,卻走近了幾步,湊到我跟前看我。


    我望著這張曾經日夜惦念的臉,皺了皺眉,不得不硬著頭皮往後退了些:“張公子……”


    他輕輕咳嗽了一下:“王爺今日沒去粥鋪,想來是起得有些晚。正巧我在那兒吃飯,多買了一盅雞蛋酒,依稀記起王爺愛喝這東西,便唐突地來了府上。也望著前幾天的事情,王爺不與賤民多計較。”


    我之前沒注意,此時一看,發現他手裏卻是提著一個青方窯的燒酒瓶,沉沉墜在蔥白似的手指間。


    見我不應聲,張此川趕著又道了句:“我算是王爺府中半個客,上門拜訪提些微不足道的小人情,也是應該的。”


    他這樣說了,我也隻好收下。張此川送了酒,沒再與我多言,告辭後便離去了,看來是真想與我道個歉。


    三年前他去隴川做巡按,吃酒時與當地一個有背景的權貴有了言語磕碰,我要他去賠禮道個歉,他不肯,隻說:“唯有當今聖上能責我失職,我做我的事,為何要打點這些不相幹的關係?”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有些唏噓。果然景致還是原來的景致,我和他兩人,卻無一個還在原地行走了。


    兔子仍在生我的氣。我以前常常和他鬥嘴,大多數都是說完便忘,這次他整整四個時辰沒有理我,可以說是史無前例。


    我像一個傻瓜一樣蹲在池塘邊,在眾人或驚疑或欽佩的眼神中哄他:“兔子,出來罷,不出來我就將王府的糙拔光了,你的苜蓿花木糕我明天就讓人倒去豬圈裏。”


    我看它那癟下去的毛,看它抖抖索索的背影,知道這傢夥肯定已經服氣了,隻是拉不下這個臉皮回來。為了給他一個台階下,我呆在池塘邊哄了半日後,便將他晾在了假山上,自顧自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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