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鷗對誌願者的數量不太滿意,他預想的規模至少是現在的一倍。但負責招募誌願者的項目秘書向他保證,他們已經動用了全部的診所資源,為此欠下了一大筆人情和金錢。研究所需要付給診所醫生一筆費用,作為他們反饋患者信息的報酬。


    而且,再擴大規模也沒有意義。目前參與試驗的診所都與研究所有長期合作,信譽上有一定保證。以前曾出現過診所捏造臨床信息的先例,陳鷗不敢在如此重要的藥物實驗中貿然引入毫不了解底細的合作者。


    盡管陳鷗覺得自己相當注意項目投入的性價比,但當項目秘書第三次來找他申請經費的時候,他還是被龐大的金額驚呆了。


    “為什麽會花這麽多錢?”陳鷗問。


    項目秘書聳聳肩。“瓦根第搞研究向來不惜血本。從前幾年開始,研究所的經費撥款就不夠用了。要不是他從路易斯集團拉了一大筆贊助,早就得停止實驗。自從他去世,路易斯集團就取消了贊助。”


    “也許我們可以暫停部分項目。”陳鷗咕噥道。


    項目秘書又聳聳肩。“您說了算。不過,”她提醒道,“實驗室這群人您是了解的,隻認研究不認人。今天您暫停了項目,明天他們就會打包行李投奔其他機構。路易斯集團的獵頭早就聯繫過很多同事了。”


    陳鷗痛苦地看著項目支出清單。瓦根第是個合格的研究團隊領袖,他製定的研究計劃對於修正及完善現行基因理論具有深刻意義,一旦有了成果,將對研究所絕大部分項目產生強力理論支撐,推動其突破瓶頸。但這類基礎性研究需要天量資金投入,一般隻有政府或有實力的財團才支持得起如此燒錢的項目。


    最重要的是,大部分項目一旦開始就難以停止,否則前期投入既化為烏有,關閉項目還要付出一大筆錢:特種實驗設備需要請專業公司拆卸,實驗材料和藥品棄置需要經環保處理,相關人員需要賠償遣散費……所有都是錢,一時三刻就必須拿出。研究所沒有這麽多現金。


    陳鷗在支票上籤下名字,問項目秘書:“年的專利費何時到帳?”研究所有不少藥品專利,是研究經費的主要來源。


    項目秘書第三次聳聳肩。陳鷗覺得她不能把無奈表達得更明顯了:“慣例是在新年之後。不過,今年收入可能會下降超過一半。幾家主要合作機構不再同我們續約,路易斯集團提供了更便宜的代用藥物,使用了一種非常巧妙的研製手法――我們的研究員說可以肯定抄襲了研究所專利,但藥品專利官司很難打贏,路易斯集團專門養了一個龐大的法務團隊處理類似起訴,除非您打算耗上大量精力和金錢。”


    陳鷗閉上眼睛,緩緩吐氣。好吧,在提心弔膽自己究竟還能活多久的時候,他還得操心研究所還能存續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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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有多少發愁的事,聖誕節還是要過的。一周飛逝,很快就到了聖誕節前夕。


    “尼斯回來過節麽?”布置聖誕樹的馬丁問。他精心烤了一個聖誕布丁,放了親手醃漬的檸檬皮屑和珍藏的朗姆酒,表麵點綴著新鮮的黑加侖、櫻桃和梅子。但陳鷗矜持地表示自己需要節食,減少糖分攝入。教授壓根對甜食不感興趣。馬丁覺得這兩個人是在對美好的生活犯罪。


    陳鷗說:“我聯繫了他的導師,他在進行封閉訓練,回來與否取決於他是否能順利通過訓練測試。”


    陳鷗從安納洛返回之後,與王容一直保持著聯繫。前些天,王容告訴他,尼斯的訓練遇到了些麻煩,如果通不過,很可能需要退出特殊訓練,恢復普通學習。他沒有明說是什麽樣的麻煩,但否認了尼斯會有生命危險,也拒絕陳鷗再去學校探望尼斯。


    “他需要獨立克服障礙。考慮他的年紀,我可以申請延長對他的考驗期,給他更多時間適應,但他必須自己克服。”


    教授沒有說話,像是根本不關心第一次離家的尼斯是否回來過聖誕。陳鷗不禁想,要是自己有什麽萬一,是否能放心把教授託付給尼斯?或者把尼斯託付給教授?他們在一個屋頂下相處這麽多年,毫無發生衝突的理由,卻一直不對付。


    失望的馬丁在平安夜的晚餐桌上隻布置了三套餐具。布丁被理所當然地剩了下來。


    “看看你們,難怪那麽多手藝即使申請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會逐漸失傳。”馬丁心痛地看著無人問津的布丁說,“蘇珊娜不能吃甜食。尼斯也不在。”


    接下來的事情幾乎是同時發生的。


    桌上蠟燭閃了一閃,一股清慡的涼風從門口吹來。


    低緩嘶啞的男聲帶笑說:“哦馬丁,別用這種‘狗不愛吃就拿來餵尼斯’ 的口氣懷念我。”


    趴在陳鷗腳下的蘇珊娜箭一般撲向尼斯,後腿直立,舔著尼斯的麵頰。


    陳鷗失聲叫道:“尼斯!你的頭髮怎麽了?”


    尼斯的頭髮被火燎去大半,發尾枯焦,長度不一,讓他看起來有些滑稽。


    尼斯放下蘇珊娜,擦了一把臉,笑道:“訓練事故,沒有大礙,總算趕回來過聖誕了。王容給了我兩周假。”


    他長高了,也變黑了――天知道北極圈那種半年見不到太陽的地方是如何把人曬黑的――聲音嘶啞,應該是到了變聲期,雙頰凹陷,顯出刀鋒般鋒利的輪廓,一雙灼灼發亮的眼睛占據了大半張臉。


    尼斯扔下背包,依次擁抱了三人,然後像以往那樣和陳鷗擠在一張椅子上。陳鷗抽了一張餐巾給他擦手。馬丁去廚房端煎小牛排,但尼斯已經等不及了,抄起陳鷗的刀叉,開始對付起布丁來。


    他狼吞虎咽,顯然餓壞了,幹掉了整個布丁,吃掉了一盤小牛排和一盤檸檬鱘魚,麵包筐裏三四個小餐包一眨眼就沒了,但他一口都沒碰蔬菜沙拉。


    “我恨這些不能提供熱量的餐桌雜糙。”他含糊不清地宣布,馬丁向他投來讚許的一瞥,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看陳鷗。


    三人耐心地看著他吃飽喝足,才詢問他近半年來的情況。尼斯回答得很簡短,和陳鷗先前帶回來的訊息一模一樣:參加秘密訓練,訓練,學習,訓練,訓練,學習……他疲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問:“我能不能先睡覺,明天再繼續談話?”


    大家當然沒有異議。於是尼斯上樓向陳鷗房間走去。教授叫住他,道:“你的房間在樓下。”


    尼斯慢慢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圓睜雙眼,像警覺的狐狸聞到天敵的氣味。陳鷗被逗樂了,解釋道:“馬丁為你單獨收拾了一間房間,預備你回來接待客人使用。”


    尼斯沒有說什麽,又返回來,隨陳鷗到了臥室。馬丁安排的十分妥帖,臥室一應物件皆與陳鷗房間相同。


    “這原本是客房。”尼斯咕噥道。


    陳鷗拍了拍他:“我的房間在設計規劃裏是嬰兒房。”


    尼斯仍然不甚滿意,“一定是老頭的主意。”


    “老頭的耳朵很好使。”教授在客廳說。


    尼斯轉身緊緊抱住陳鷗,“我好想你。”他大聲說。


    陳鷗反抱住尼斯,“除了我呢?還想家裏別人麽?”


    尼斯說,“哼。”


    教授說:“謝謝。我也一樣。”


    ☆、第 29 章


    半夜,陳鷗凍醒過來。溫斯城地處亞熱帶海濱,每值聖誕節天氣潮冷。房間中央空調係統的聲控開關有些不靈便,陳鷗壓低聲音說了幾遍“打開”,出風口毫無反應。清幽的月光把淺灰藍色的床單映得銀蒙蒙一片。細黑的樹影在床單上微微晃動,仿佛淩晨退潮時起伏的海麵。清涼的空氣讓陳鷗睡意全無。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心中無比平靜。


    這些天,他為藥物研發竭盡心血,為查清瓦根第死因到處奔波,擔心自己患惡性遺傳病,設法為研究所籌集急需經費,種種都事關重大,讓他心力交瘁。但尼斯回來,這些就都算不得什麽,仿佛大風掠過山穀,將霧靄滌盪一空。隻要家人俱在,他有勇氣麵對一切困厄。


    他擰亮檯燈,拿起床頭櫃上放的白紙本寫了幾行字。自從發現自己離絕症隻有一步之遙,他便更珍惜光陰。種種不成熟的思路被細緻地寫入隨身筆記,像是對後來者做出離別時的再三囑託。這是一個科研人員的本分,是科學家對世界抱持的獨有溫柔。


    突然,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屏幕上閃動著尼斯的笑臉。陳鷗接通電話。


    “我看到您房間亮起燈光。”尼斯聲音喑啞。陳鷗早就不記得自己變聲期是什麽情況了。他拿著電話,踱到窗前向下望去,看見尼斯半個身子伸出窗外,沖他揮手,赤`裸著上身。陳鷗很替他覺得冷。


    “你該睡覺了,士兵先生。”陳鷗壓低聲音對話筒說。教授的臥室就在對麵,老年人睡覺輕,陳鷗怕吵醒他。


    “我隻有兩周假期,來啊。”尼斯誘哄著,屏幕上的臉扭成一個受慢待後的委屈表情。陳鷗的目光落在本子上,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陳鷗從小與教授相伴,受到的家教就像科學訓練,起居飲食無不遵守現代醫學保健要求,毫無和同齡夥伴半夜胡鬧的經驗。因此,當他推開房門,被一把攔腰抱離地麵的時候,他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後悔自己對尼斯縱容嬌慣太過。


    尼斯笑嘻嘻把他放下來,炫耀地彎起手臂,露出飽滿的肱二頭肌和肱三頭肌:“看我現在多麽強壯!”


    陳鷗沒說話,正忙於把尼斯推開。尼斯不分輕重的擁抱讓他有點喘不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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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教授就把,把大衣寄給了伯第?”尼斯斷斷續續地說,被口水嗆到了。兩人腦袋擠在一個長枕頭上,悄悄說話。


    陳鷗鬱悶地點點頭。尼斯把床單拉過兩人頭頂,在床單下發出一陣氣喘籲籲的笑聲。他捏了捏陳鷗的腹部,沒有拈起小肚子來。陳鷗很驕傲自己節食了一段時間,才不至於在孩子麵前露怯。離家半年,尼斯簡直脫胎換骨。陳鷗有錯覺自己摟著的是尊銅汁澆灌的士兵雕塑。


    “看,您這樣剛剛好。” 感受到他自尊心受傷的尼斯聰明地安慰他,說,“男人不能太瘦,要不看起來太娘了。”


    他倆同時想到了教授。教授身材瘦削,麵容清臒,不過任誰也不會把他和“娘”聯繫在一起。他坐在輪椅中的模樣,就像棲息在懸崖的老鷹,時時準備撲擊長空。


    陳鷗取笑尼斯:“你不喜歡男人太娘?伯第很有陽剛氣麽?”尼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陳鷗被尼斯枕著的胳膊有些發燙。他把尼斯的臉扳過來。尼斯眼神躲躲閃閃,臉上通紅,這讓他從一名剛毅的士兵回到了陳鷗熟悉的少年模樣。


    陳鷗不明白了:“你這是怎麽了?我又不是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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