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處日久,王容生出了一個念頭:把尼斯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


    特工需要強悍的肉體,高超的智力,敏捷的反應速度,這些尼斯都具備了。王容有把握將他培養成學院自有特工訓練計劃以來最優秀的人才。


    然而,尼斯的監護人堅決反對。


    王容想,陳教授與尼斯長得確實很像,但他們又不是親父子。真有意思。


    ***


    陳鷗把尼斯從身上扯下來,嫌棄地道:“多大了?”


    他彎起嘴角溫和嘲笑的樣子真好看。尼斯想。接著他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怎麽會對陳鷗評頭論足,關心他一顰一笑是否好看?似乎從那荒唐的一夜起,他看待別人和自己的視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正如一直在山腳徘徊的遊客終於走上山巔,被首次目睹的壯麗景色驚得啞口無言。換了一個視角,卻像換了一方世界。


    ☆、第 21 章


    陳鷗與尼斯在學院餐廳共進晚餐。


    安傑洛學院有全國景觀最美的360度頂層旋轉餐廳。落地玻璃窗外,絳紫色的極地穹蒼猶如發生窯變的細瓷黑碗,覆蓋在積雪皚皚的冰原上,相接成一條連綿不絕的圓弧形地平線。有時極光耀空,瞬息變幻五彩,猶如夢境煙花,壯闊斑斕。


    餐廳價格不菲,來這兒用餐的大多是薪水優厚的教授以及家境豐裕的學生,人數寥寥,隻有節日時才座位爆滿。尼斯很容易預定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兩人等待侍應生服務時,一邊欣賞窗外景色一邊聊天。尼斯嫌麵對麵不方便談話,幹脆把座位移到了陳鷗身側。


    陳鷗注意地看著尼斯。他覺得尼斯又長高了一些,肩膀更加寬闊,從肩線到手臂的肌肉也更加緊緻。鑑於尼斯離家前兩人最後一次長談的氣氛不算太融洽,他本以為尼斯會心存怨懟,但尼斯見到他時欣喜若狂的表現讓他放下心來。


    尼斯一麵狼吞虎咽地吃著招牌牛排,一麵興奮地給陳鷗描述學院生活,柔軟潔白的餐巾早就掉在了地上。陳鷗略微不滿地盯著他,覺得他進了大學簡直就像加入野人世界,把文明社會的禮儀得一幹二淨。


    對於直接導致陳鷗來學院的那場風波,尼斯沒有多說,陳鷗也不打算在餐廳談及王容的提議。他小心地建議:“你若是覺得不適應這裏的氣候,我在幾所南方大學認識一些朋友,能幫你轉學……”


    尼斯揚起一邊眉毛。真奇怪,陳鷗想,尼斯是個多麽純真熱情的孩子,但他的疑惑表情和喜歡冷嘲熱諷的教授幾乎如出一轍,盡管他倆相互看不順眼。


    尼斯問:“為什麽這麽說?學校要處分我,讓我退學麽?”


    陳鷗注視著他,慢慢說:“如果學校真因此處分你,我會提出申訴,但首先你要想好是否還留在這裏。”


    尼斯不假思索地說:“我想留下來。”


    陳鷗疑惑地問:“為什麽?這裏每年有大半時間整日見不到陽光!”


    尼斯說:“這裏人少,安靜,我喜歡這裏。”


    陳鷗沉默下來。的確,他怎麽沒想到,盡管尼斯表現得與常人無異,但本性依舊渴望自然,就像海豚,盡管也是哺辱動物,但屬於它的領域在海洋。


    而他甚至上一刻還在挑剔尼斯的餐桌禮儀!陳鷗沉思,以往自己絞盡腦汁把尼斯帶回人類社會,是否出現矯枉過正,扭曲了尼斯的天性?


    在教授教養下長大,陳鷗很早就懂得,世界上有教授這樣非凡的天才,也有智力尋常的普通人。強行逼迫後者向前者看齊,是對自然界生物多樣性的犯罪。陳鷗想,自己是否對尼斯期望過高,以至於不知不覺犯了大多數家長都會犯的錯,無視了孩子的真正需要?


    也許是他沉默時間過長,尼斯不安起來。他放下刀叉,考慮了一會兒,道:“如果您還是希望,我……”


    陳鷗連忙道:“不!”這時他已經沒胃口了,示意侍應生收走冷掉的牛排和兩人的餐盤。片刻後,侍應生送上甜點和餐後酒,蘇皮櫻桃奶油派和附近特產冰酒,是尼斯的最愛,但對陳鷗來說都太甜了。於是陳鷗幹脆把食物都推到尼斯麵前,看著他很高興地一勺勺吃掉派裏將融未融的香糙奶油。兩人暫時中斷了談話。


    陳鷗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確切地說,是在盯著尼斯。餐廳另一端的綠植隔斷區站著一名侍應生,不斷看著他們這桌,好幾次忽略了自己服務那桌客人的示意。陳鷗知道學院餐廳侍應生一般是打工的在校學生,因此猜想是不是遇上了尼斯相熟的同學。由於他頻頻注目對方,尼斯覺察到了,望了一眼就立即收回視線,繼續對付碟中食物,但脊背挺直了,動作也一下子優雅起來。


    尼斯的變化不可能躲過陳鷗的視線。這下他真的驚詫了,又朝對方望去,恰好與對方視線相撞。真是個漂亮孩子,陳鷗想,俊秀,文氣,但略嫌急切,氣質上少了些從容灑脫。他似乎對尼斯有些意思,看尼斯的反應也不像不知道。但兩人又似乎有什麽別扭。


    當時國內法律已經允許同性結婚,但公開身份的同性戀者會受到隱隱約約的歧視。作為一名基因研究人員,陳鷗明白性向與審美偏好等看似人的自由意誌,根源卻深植於基因,受遺傳及外界環境等複雜因素綜合影響,決定著一個人會選擇什麽樣的終生伴侶。他對同性戀沒有偏見。但再開明的家長,見到孩子要選擇一條較為崎嶇難行的道路時,總難免擔憂介懷。


    而且,他忍不住想,尼斯不會是因為這個男孩,才堅決拒絕離開學校的吧?這孩子看起來比尼斯老練成熟,尼斯入學年齡小,和這樣的人發展阻礙重重的戀情,恐怕會諸多吃虧。他一麵覺得自己十足十像個吃醋的父親,一麵控製不住自己地想:不知道安納洛軍事學院是否允許學生間發生同性戀情,如果曝光出來,說不定尼斯隻好轉校。這樣看來,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他沉浸在自私的想像中,沒有注意到尼斯已經用完晚餐,召來侍應生結了帳,並熟練地給了小費。待他發現已經晚了,尼斯搖手製止他掏出錢包的舉動,笑道:“這是我在學校打工賺來的錢,可不是你們給我的生活費。”


    “在經濟完全獨立之前,你的一切花費,包括這餐飯,歸根結底都是我負擔。”陳鷗小小打擊了尼斯一下,說,“得給你補補理財常識了,瞧你對金錢歸屬的可憐洞察力。”


    穿著侍應生製服的伯第望著他們並肩離去的背影,臉色陰了下來。


    “他是誰?”陳鷗在路上忽然問。


    尼斯想假裝不明白,可惜陳鷗已經停下腳步望著他,一副他不說就要掉頭回餐廳的架勢。他穿著一件雙排扣黑色修身呢大衣,挺拔的大衣衣領高高豎起,用來遮擋夜間寒氣。衣領陰影落在雙唇上,看不清那裏的表情,但衣領上方的雙眸反射出路燈的光亮,飽含促狹笑意,讓尼斯立刻投降了。他現在知道教授為什麽對陳鷗百依百順,這種姿態下的陳鷗簡直能挖掘出一切秘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東西。


    “我的室友。”尼斯竭力表達得若無其事,臉還是有點紅,“我救的人就是他。”


    陳鷗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柔弱俊秀的男生,在男孩子中間極容易受欺負。那麽尼斯是擔任了他的保護人麽?


    “還有呢?”陳鷗追問。


    尼斯不說了,嘻嘻笑著摟住陳鷗脖子。可惜陳鷗不上當,停下腳步說:“不用送我了,你回宿舍吧,我住在酒店,明天一早你來陪我用早餐。”


    尼斯耍賴拉住陳鷗。陳鷗笑著甩開他。兩人拉扯了一會兒,尼斯隻好承認:“我和他鬧崩了,今晚我得去您那兒住一晚,免得見麵尷尬。”


    於是陳鷗聽到了關於一件海豚皮大衣如何被贈與又如何遭退回的故事。他咀嚼著這個故事,譴責地看著尼斯,說:“他母親的遺物!”


    尼斯強調:“海豚皮!”


    陳鷗嘆了口氣,不再強迫尼斯了,允許他陪自己回酒店。


    在從學院到酒店的十字路口,一個人靜靜站在陰影裏,似乎等了很久。


    當時陳鷗正在講述尼斯離家後家裏發生的事:教授成天躲在書房不知道幹什麽(尼斯插話說“可能是寫回憶錄,老年人不敢照鏡子,就通過寫回憶錄來美化自己”,被陳鷗打了一下),馬丁又開發了幾款新餅幹,傑西卡來信說她懷孕了。兩人聊得很開心,幾乎錯過了陰影裏的人。


    伯第攔住了兩人。


    經過陳鷗批評,尼斯現在知道他的舉動有多傷人了,但一點都不想道歉。他尷尬地看著伯第。此刻陳鷗自覺退了幾步,給兩人留出了私語空間。


    伯第遞給尼斯一個沉甸甸的袋子,說:“送你的禮物,我不會收回。”他加重了語氣,挑釁地望著五步開外的陳鷗。


    由於伯第的語氣和舉動都格外堅決,尼斯不得不接過袋子打開。一開始,他沒有看清裏麵是什麽,就走到路燈下麵察看究竟。這樣便離陳鷗近了,於是陳鷗也看清了裏麵是什麽。


    一件被剪碎的皮大衣,還能看到殘存的領子和衣兜。


    尼斯深深感動了,說:“哦!”


    陳鷗酸溜溜地想,真搞不懂這些戀愛的孩子,拒絕接受同類的完整屍體,卻肯接受被肢解的屍體做禮物。


    ☆、第 22 章


    尼斯在酒店大床上打滾。陳鷗擦著濕漉漉的頭髮從衛生間出來,警告說:“再折騰,我就把你趕回宿舍去。”


    尼斯接受了伯第要和他修好的堅定心意。他和陳鷗都是孤兒,主動毀掉親人遺物對他們來說是匪夷所思的事,即使是為了贏取友誼,或者愛情。伯第的情誼重得讓尼斯有些應付不來。


    他向伯第道了歉。由於他的莽撞,友人失去了一件永難再得的珍寶。說老實話,易地而處,尼斯情願失去所有人的友誼,來保留一件血脈親屬贈予的禮物。


    “也許……不是所有人。”尼斯不確定地想,望著沙發上的陳鷗。他剛剛沐浴完畢,浴袍的帶子鬆開了,露出對於黃種人來說偏於白皙的脖頸與胸膛,熱氣蒸騰下的雙頰微微泛紅,正仰頭望著天花板,一副頭腦放空的悠然姿態。


    自從尼斯懂事之後,他眼裏的陳鷗好像就沒變過;教授一年衰老更似一年,管家馬丁也從不愛說話變得嘮叨了,但陳鷗始終沒有什麽改變。不管什麽時候尼斯想起他,腦海裏浮出的人影總是身著一件實驗室白大褂,身材挺拔,雙手插兜,眯著眼睛對自己微笑。


    尼斯一下子跳到沙發上,雙手摟住陳鷗脖子。陳鷗被他鬧得隻好睜開眼,順手啪地打了他屁股一下。


    這是他向來做慣的動作,用來懲罰尼斯不聽話。尼斯卻如被火燒到了一般,連忙捂住屁股,說:“不要碰!是男人都會有反應!”


    陳鷗雙眼瞪得老大,罵道:“你在學校都學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時,陳鷗的電話響了起來,是教授。陳鷗對尼斯比了個警告的手勢,接通電話。屏幕上的教授皺著眉頭,開門見山問:“你何時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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