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著又一陣哆嗦,我把鬥篷拉了拉緊。身後有腳步聲從桃林深處一路踱了過來,不緊不慢的,到我邊上安靜坐下。於是半邊身子暖了些,我就勢朝那人偎了偎近:“鋣,你聽得見那些聲音麽。”


    鋣望向我,似乎我在說著什麽天方夜譚:“什麽聲音。”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回應,因為鋣總是聽不見那些他不想聽的聲音。


    麒麟本慈悲,沒有慈悲之心聽不見看不到萬物的苦,沒有慈悲之心的麒麟不是麒麟。於是一邊搓著快凍成石頭的兩隻手,一邊接過他遞來的野山地:“鋣,渡你幾世了,你幾時才能成佛。”


    他側頭看著我把那些噴香的果子一隻一隻塞進嘴巴:“你呢,你幾世才能修得了大乘。”


    “不要跟我比,我隻愛財。”


    他挑眉:“這樣的你渡我,我不入地獄,誰入。”


    說完一瞬眼前不見了他的臉。風推著雲,雲吞了月,月隱了最後一絲光,於是桃林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隻遠遠那些長明燈在金家大院裏勾勒著高高低低的樓閣,鑲金的畫似的一副。這讓周遭看來更暗,就像忽然間被裹進一層密不透光的布裏頭,知道鋣仍在我身邊,聽得見他的呼吸,但看不到他的臉。


    “真是作孽。”半晌我輕嘆。


    “是的作孽。”隨後他應聲。


    桃花園是金家大宅唯一不點燈的地方,因為夜裏的光會混亂桃樹的生長時辰。


    但其實混亂不混亂,都已經不太重要了,滿園的桃花正在凋落,那些兩天前還開得張揚茂盛的花,這會兒在夜裏淩厲的山風下一簇簇萎靡地蜷著蕊,柔弱些的枝杈一顫整個兒就掉了,軟軟綿綿鋪陳在桃樹墨色的軀幹下,風一卷四下遊走,散著殘留不多的香。


    應該是很好聞的味道,隻隱隱夾進股腥,它便開始讓人覺得噁心。整片遊走著殘敗桃花的園子裏湧動著的氣味,噁心得讓人胃裏排山倒海地翻騰。


    “想什麽。”


    險些把胃裏那些野山地反吐出來的時候,耳邊再次響起鋣的話音,夜色裏清清冷冷的,像是他冰涼的指在我喉嚨上劃過。


    我得以長長透出一口氣:“似乎被煞到了。”


    “我說過這種時候你不要來這裏。”


    “因為我不是大羅金身麽。”


    “是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知之明。”


    “什麽叫自知之明。”我展開扇子輕搖,然後發覺冷得慌。


    他把扇子從我手裏抽開:“不要小孩子氣。”


    “鋣,你比我小呢。”


    他不語。


    拿著我的扇子收攏又展開,像是看著扇麵上的畫,又像是在想著之前我說的話。隻夜色裏那雙漸漸清晰起來的眸子沉靜而漠然,隱隱一種不可一世的距離,正如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副模樣。


    這麽多年了,改不掉的脾性。


    所以我知道,他這副樣子既不是為了看畫,也不是在琢磨我的話。


    他眼裏清晰可見一大片桃花燈搖曳的妖冶和絢爛。


    “鋣,今夜除了這裏,你還去過哪裏。”雲層終於散開的時候,我想問的話也終於問出口。


    鋣沉靜的眼裏沒起一絲漣漪:“哪裏都沒去。”


    “真的?”


    他沒回答,隻附下身拾起了一朵粘在他鞋子上的花。


    “回來前,我在狐仙閣見到了一個人,他看上去和你很像。”


    “你看走眼了。”


    “也許吧。隻一晃眼他就不見了,想來不會是你。”伸手想去拿那朵花,他卻不給,於是收了手,我繼續道:“我的鋣應該一夜都在這裏,不是麽,除非他用了分形。”


    “那是禁忌的術。”


    “我曉得你心知肚明。”


    說完笑嘻嘻望著他,因為知道他必然會沉默。每每說不過我的時候,他就用這方式來堵塞我的嘴,很管用。


    可是我今夜很不開心,所以我也要他不開心。所以我繼續道:“如果用了,我會不得不再度封住你的元神,因此那人斷不會是你,是麽。”


    話音才落,一陣很濃的花香從邊上飄了過來,我不由自主朝他多看了一眼。


    鋣的神色依舊安靜。隻一味低頭看著手裏的花,看著它在他手裏突然張揚地盛放開來,又在轉瞬間枯萎成一個黑團。然後輕吹了口氣,花就散了,隻留下那股濃濃的香還在我鼻子尖盤垣不去。


    “你在警告我麽,寶珠。”碎屑散盡後他問我,自言自語般的話音柔得像陣微風。


    我卻不由得一怔。


    下意識搖頭,卻不知道他看到了沒有。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因為旋即被他那隻散發著桃香的手按住了我的頭。


    “自然,你愛怎樣,便怎樣,”隨後聽見他又道。用一種我很不喜歡的略帶譏諷的口吻:“而神主大人無論怎樣的做法,鋣自當遵從。”


    “我沒有警告你,你也不要對我說這種話。”我辯,隱隱臉上燙成一片。


    所幸黑暗裏他看不見。


    “是,那我便不說。”他答。


    答的話卻沒來由再讓我一陣不痛快:“夠了!不用裝著對我唯唯諾諾,其實從骨子裏就不想讓我高興!”說著話一把甩開他的手站了起來,他卻也沒像以往那樣阻止我。隻一聲不吭由著我朝前走了一陣,突然前麵山巒上有什麽東西微微一聳,好大的一片浮動,錯覺好象整個山頭朝前挪了個位似的。


    這讓我一下子站定腳步。


    想回頭喊鋣,他卻已經站在了我的邊上,漆黑色鱗片迅速布滿了整個脖頸,不等我出聲製止,他仰身一躍淩空飛了起來。


    “鋣?!”我低喝。


    “你回去看住金家小姐。”扭頭,他在高處四蹄踏焰。


    *** ***


    風大得可怕。


    幾乎是一瞬間飛沙走石,原本一片片小刀子似的切,轉眼龍捲似的在整個莊子裏旋了起來,鬼哭狼嚎,硬生生讓這塊蓋了禦印的封地成了魑魅魍魎們群魔亂舞的煉獄。


    而頃刻間帶來這一切的風眼子就在對麵那片移動過的山頭上。


    扭著忽大忽小的口,從黑沉的雲層裏泛著淡銀色的光,它看過去好像一張開合不定的嘴,嘴裏不停吞吐著劇烈的風,吹得整片地都像在微微晃動。


    這隻在我一路回莊的時候,從天上乍然裂出來的東西。


    而我在它周圍那片微弱的光源裏找不到鋣的蹤跡。


    金家小姐在房間裏尖叫,把喉嚨撕裂似的聲音。


    我進房間的時候,她正光著身子在地板上掙紮。幾個使粗活的婆子費了半天勁才把她的手腳壓製住,試著用布條把她縛住,又怕力道重勒傷了她。那麽膽戰心驚地在房間裏亂作一團,搖曳的長明燈照得房間裏外一片透亮,果然是屍油浸泡出來的東西,那麽大的風裏吹得焰頭橫在一邊豎不起來,卻始終不滅。隻空氣裏到處張揚著股同桃花香死死糾纏在一起的惡臭,隱隱穿梭著些冰冷的影子,遠遠飄著,挑釁般在燈光微弱的地方安靜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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