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芝陽就這麽混著,年紀一天天變大,僅和女知青小彭有過幾天最多可能也就到傳信還沒有拉手的關係,但就是這也已經是過去事情了,他現在麵臨的是他早該結婚生子、成家立業了,溝裏像他這個年紀的,除了娶不起老婆隻有打光棍的都兒女成群了。可是,雖然他本人表現得不熱心,好像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沒什麽,訪遍了十鄉八裏待嫁的姑娘,卻沒有一個願意嫁給他的,連“談一談”、“看一看”、“見一麵”人家也不願意。他不著急,他父母,還有那樣多的熱心腸,當然著急了,早已沒有人相信他還會有什麽前途了,著急的也就隻是他的婚事了,但是,結果卻是這樣。我就幾次親耳聽見我們溝裏的姑娘們說:“嫁給他?嫁給他那號人是瞎了眼了!”在我們溝裏,一個男人,能不能討到老婆,那是頭等大事的頭等大事,關係到一個人的一切,包括他的尊嚴、價值、意義等等,除非他有望去幹“國家工作”或當“國家幹部”。這也難怪,像我們溝裏的人,如果不能參加“國家工作”或當“國家幹部”,他們的生活還剩下什麽呢?連個老婆都討不到,連女人味都嚐不成,連傳宗接代的任務也完不成,那人還真是活得隻不過是“勞動工具”了。可是,看起來,張芝陽還真就把人活到這份上了,活得不僅隻有當一輩子農民,連個老婆也討不到了。


    第4章 太陽。引子。小房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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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這樣發展下去,張芝陽再撐得住,他也有可能有一天不得不進行沉痛的思考,為什麽這個世界就容不下他呢?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多讀了幾天書?為什麽多讀了幾天書就該落到這個下場呢?為什麽他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就註定如此呢?


    麵對現實,說不定張芝陽都在思考這些問題了。可是,突然之間,他的轉機卻說到來就到來了。高考恢復了,考大學不用那種形式的推薦了。


    他第一年沒考上,第二年卻考上了。家家都安裝的有有線廣播,每天三次準時播出節目,不是播出節目的時間也隨時都可能突然響起,放兩首革命歌曲,然後就播出一條最新指示或重要文件、重要講話、緊急通知什麽的。有線廣播這個東西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它一響起,大多數人都會支著耳朵聽,它發布的消息立刻就會傳遍全溝,他們也常常為它發布的一條消息或最新指示什麽的而激動好多天。


    我感覺到,廣播裏傳出的東西總是既讓人們恐懼,讓人們看到自己的絕對渺小和被主宰,對一個外在無限強大的他者的絕對依附,你隻有靠這個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外在無限強大的他者才能存活,但是你隻要動一動就會遭到它毀滅性的打擊,你得永遠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又讓人們看到無比巨大的希望和感覺到無比巨大的滿足,看到和感覺到隻有他們才是生活在一個無限合理、合規、美好的世界中的,這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們一刻也離不開那個他們依附的外在無限強大的他者,因為他們若敢動一下,嚐試離開點那個他們依附的無限強大的他者,就註定會遭到滅頂之災,還因為他們依附的那個外大無限強大的他者所做所為的那些不管多麽不美好的、不合理的、可怕的事情都是必要和必須的,是那個無限合理、合規、美好的世界的實現所必需的過程和代價,是隻為了他們的幸福美好生活,哪怕隻是無限久遠的未來的幸福美好生活。


    這天,有線廣播突然響起,發出的一個通知竟是我們溝的張芝陽已被某某學院錄取了,就是說他考上大學了,錄取通知書已經到公社,請張芝陽本人帶上大隊的介紹信立即到公社領取錄取通知書。


    這個消息在全村風傳。這天,我在菜地裏協助爹幹活。這兩年,我幹活的時候是很少有的,因為一般時候我都在屋子裏練毛筆字,這是從爹之命。聽到人們在風傳張芝陽考上了大學的消息,爹以他一慣的那種腔調說:“這些人又吃多了!”他的意思是他才不相信張芝陽會考上大學,但我感覺到我們溝、我們家的一個史無前例的轉折關頭是真的到來了,感覺到我的生活從此不會再同於從前了,說了聲:“我出去看看!”就跑出去了。


    我跑出去的時候消息實際上已經完全傳播開來了,但還是有一群自發組織起來的孩子負責義務傳播,他們向四野幹活的人們高喊:“張芝陽考上大學羅!張芝陽考上大學羅!”繼而,他們沖向一座小山去向山那邊喊,山那邊也屬於我們溝的地界。我看到幹活的人們在聽到消息後幾乎都是在發一下呆之後就扔掉手裏幹活的農具,急急忙忙趕回來,好多人都是像命都不要了,不走平時走的路了,見坎就跳,在莊稼地裏橫衝直撞,連婦女們遇到兩三米寬的大溝也都是一躍而過,就像他們家發生了火災,他們趕回家去救火似的。他們從我身邊衝過去時,一個個目光如炬,神情狂亂,就像他們紅了眼撲向戰場一樣。


    他們趕回來撲向哪裏呢?茶壺嘴。這是他們凡遇大事必自發地聚到這裏來的地方。男女老少都在趕往茶壺嘴,茶壺嘴很快就是黑壓壓一大群人了。但是,他們的樣子大多數是激動而又呆傻茫然,人群中隻有幾個人在說話,而且他們說的也像沒有人在聽,溝裏一時間顯得寂靜而壓抑。


    我看見張芝陽那個平時最看不起張芝陽、在人前罵張芝陽不中用最多的二叔,“衝天炮”的二弟,他全身抖得如篩糠似的,臉和脖子都赤紅得如抹了血,他像在向人索命似的見人就橫衝過去,向他們叫喊、解說、乞求和威脅,但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都把他冷漠地看著,他又氣又恨,嘴裏又叫又罵。他終於斷然放棄這樣要人們聽他的了,似乎要幹出喪心病狂的事情一般地沖回去了,頃刻就出來了,把過大年才穿的衣裳橫著披在肩上,一隻手裏提著個鐵瓷臉盆,不知是拿的哪家的,一隻手裏拿著把鐮刀,用鐮刀狠命敲打著臉盆,瓷片飛濺,臉盆已被敲出幾個坑來了,一整個臉盆完了,但他看也不看,隻在敲一通臉盆後就扯破了喉嚨歇斯底裏般地叫喊:


    “七大隊的人民聽著!小房溝的社員群眾聽著!高觀山腳下的父老鄉親聽著!張芝陽考上大學羅!張芝陽考上大學羅!還在屋頭沒出來請你們馬上出來聽著!害病沒法下床的老人家你們也在床上好好聽著!七大隊二生產隊的張芝陽考上大學羅!小房溝九龍壩‘衝天炮’的兒子張芝陽考上大學羅!小房溝九龍壩‘衝天炮’的兒子張芝陽考上大學羅!”


    他邊敲臉盆邊向溝的另一頭走去,是要讓溝裏所有角落都聽見他的喊聲,看到他的人。那群孩子跟在他後邊,他喊過之後他們也跟著喊:“張芝陽考上大學羅!張芝陽考上大學羅!”他們所過之處,那些還泥塑般地站在那裏的人紛紛給他們讓道,有的人來不及讓道就直接跳到水田裏或滾下溝去了,張芝陽的二叔和那群孩子看也不看,就像是在發泄積壓已久的深仇大恨似的叫喊著揚長而去。


    一會兒後,聽不到張芝陽的二叔的聲音了,終於反應過來的溝裏人則活躍起來了。聚到茶壺嘴的人更多了,他們自發地分成幾小群,激動地議論著,毫不吝嗇地噴灑他們的口水子,就像發誓要用他們的口水子淹沒全世界似的。人聲,盡是人聲,所有人都在盡力發出最大的聲音,發表壓倒眾人的意見和觀點。幾乎所有出現在茶壺嘴的婦女都梳妝一新,把過大年才穿上身的衣服鞋襪穿在身上了。好多男人也是如此。卻也有好多人把上衣脫了,光著上身在已有幾百號之多的人群裏如在無人之境地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一下也停不下來。一群自成一體地聚在那兒的年輕婦女和大姑娘特別引人注目,她們個個都算得上年輕漂亮,也顯然比其他婦女更認真地梳妝過了,有幾個姑娘頭上還紮上了野花,平時要逢年過節她們才敢這樣,就好像張芝陽考上大學的日子就是她們千載難逢聚在一起比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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