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衝天炮”這時候也醒過神來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發起他“衝天炮”的性子來,罵道:“□□的,啥子領導幹部啊,對他恭敬也恭敬了,請他吃也吃了,叫他辦的事他不說一個是字也不說一個不字!我要去告他,告他下鄉檢查到群眾家開小灶搞特殊化!你們沒有看到,我把雞蛋油麵條給他端出來,筷子遞給他,他用他那手帕把我那筷子擦了又擦,他那手帕又白又幹淨,疊得方方正正的,就像是地主小姐用的。你說這是他該在群眾麵前做的?他吃麵條嘴還不挨我那碗——我見他硬是沒挨一下!就憑這些我就可以把他告倒!”他這更叫溝裏人笑得歡了,都說還真不冤給他取個“衝天炮”的綽號。


    說是張芝陽那天回到家裏,“衝天炮”一本正經鄭重其事地給他講了,才知道他老爹今天為他辦了件什麽事,講完了“衝天炮”還得意地說:“這下老子給你找到一條出路了!”誰知張芝陽聽了火冒三丈,把“衝天炮”罵了個狗血噴頭。


    “衝天炮”出門來在人前大罵他這個兒子:“□□的不是好東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在家裏叫一家老小都受他一個人的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動不動就要頂嘴,三天不說九句話,說出的那哪一句話都可以把你慪幾天!他媽都叫他給慪出病來了!老子不是看他這樣還得去求他周書記?老子這輩子就沒學會求人!可你們看他是咋個的?他罵老子大把年紀白活了,世道是個啥樣子還不如一個小娃兒明白!你們說說,世道是啥樣子?他□□的讀了幾天書就比我明白?他還說老子丟了他的臉!他媽是聽我的話才回來煮了那碗油麵條的,他把他媽也罵得哭了幾個晚上!這□□的這□□的,算我白養了!現在他成了我的燙手的炭丸了,不曉得咋個做了!”他這一說,叫他更成了一溝人的笑料了。


    在我們家裏,爹對“衝天炮”幹的這件想憑一碗油麵條就要給他兒子找到“國家工作”和推薦上大學的壯舉更是竭盡嘲笑之能事。他一遍一遍地對家裏人和對他自個誇張地描述“衝天炮”請周書記吃雞蛋油麵條的那個場麵,描述一遍就要大肆嘲笑一通,半夜睡醒了都不忘要描述挖苦嘲笑一通,把我們都吵醒了。他總是嘿嘿地笑得嚇人地說:“他‘衝天炮’以為自己是個生產隊副隊長就也算得上一級領導幹部了,國家不會忘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哈哈!狗舔剩了的也不會有他的!”


    張芝陽不能靠推薦去幹“國家工作”和上大學,他就幾乎不可避免地要成為一溝人的笑話了,那就不像人們笑他老爹想用一碗油麵條為他換來“國家工作”和推薦上大學那麽簡單了。


    在張芝陽勞動鍛鍊的日子裏,他每天都是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出門,溝裏人譏之為“一副書生派頭”。但他從回鄉勞動鍛鍊起就是那身衣服,這身衣服在幾年裏一天比一天褪色發白,周邊起毛,就像它是他人生的晴雨表,在跟著他這個人一天比一天幹枯萎頓下去似的。我爹當初就嘲笑說:“他天天都會穿這身衣服的。他晚上洗晚上幹也要第二天穿上它才得出門。你們可以專門看他把這身衣服穿多少年。它遲早也會發白、起毛、爛出一個個的破洞,補上補丁,補丁又重補丁,直到連叫花子也不得穿!”事情果然一步步地實現著爹這個預言,溝裏也一天天一見他出門來就是說不完議論不完笑不完可憐不完他的話。看人們看他那眼光,我感覺到就是它們讓張芝陽燃起來,再燃成一堆灰燼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但張芝陽卻在硬撐著,身上的衣服在褪色、破爛、打上補丁、補丁重補丁,人卻始終是那副樣子,就像山坡上被廢棄的旗杆,風吹日曬,沒人照理,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卻始終穩穩地直直地立在那裏。


    他四體不勤,體力活隻能幹婦女幹的,隊裏就在把他當成個女勞力對待,給他派婦女幹的活,工分也是按女勞動力的標準給他開,而他則從不爭辯和爭取什麽。他每天幹的活多數是大隊幹部分派給他的刷標語、辦板報一類的活,幹這種活隊裏也隻給開婦女的工分,大隊也沒有什麽補助,一般是沒人願意幹的。


    在開初,他給大隊幹這類刷標語、辦板報的活,都說他這是想擠入大隊領導層,想先當個團支部副書記什麽的,然後再慢慢發展,說他正在“積極表現”,這被一些人說成是“開始在跳了”。但是,溝裏那些已經把什麽都看透看明白或自以為把什麽都看透看明白了的人,比方說,像我爹那樣的人,都在嘲笑說:“他要進大隊領導層那是做白日夢!人家大隊領導把他那幾招幾式還看不明白?他們是絕對不可能讓這麽一個有文化也確實有一些能力的進入到他們裏麵去的。世界上哪一級領導幹部都容不下他這樣的人的!還是那句話,就是狗舔剩了的也沒有他的!”有人說:“他幹得再好也最多讓他當個小秘書啥的,沒的官職。”我爹那樣的人把頭搖得像波浪鼓:“哈哈,啥子小秘書,小秘書也不可能!大隊領導就是把他當條狗來用也不可能。他這種人看給領導幹部當啥子領導幹部都不會放心,自然也就不會讓他給他們當啥子,哪怕是當一條狗!實際上,領導幹部還會整他,有理沒理都會整他,叫他寫標語、辦板報都是在引他上鉤,表麵上給他一些甜頭,實際是把他時緊時鬆控製在身邊,讓他老實點,也可以做到抓他幾個小辮子在手裏,叫他早點斷了進什麽大隊領導層的念頭。不信你們看,他幹得再好,十年二十年他都還是一個寫標語、辦板報的!”


    張芝陽雖沒有把刷標語、辦板報的活幹上十年二十年,但他的確一直是個刷標語、辦板報的,活幹得再好也不見大隊領導給他一個什麽特殊的獎賞。而且,不管爹那樣的人的那一套說法對不對,張芝陽也的確終於挨了一回大隊領導的整。


    我們生產隊有一個從縣城來的上山下鄉的女知青,人們叫她小彭,我們這些孩子裏嘴乖巧的叫彭姐姐,上過高中,和張芝陽算得上同齡人,人們私下都說她是上山下鄉到我們大隊的幾個女知青中最漂亮的,我覺得也是,還公開在大人們中間說過,而且我後來還和她有過一段特殊關係,隻是這是後話。張芝陽形單影隻,和整個山村格格不入,有一段時間,他和這個小彭走得近了。這倒也在情理之中,兩人都上過高中,有共同語言,張芝陽雖然一溝人都看不起他,但不僅有文化,還長得高大白淨帥氣,要的是能踏踏實實過日子的男人的農村姑娘也許看不上他,城裏來的女青年就未必了。事情後來發展到他們倆之間開始私下傳信的程度。這大隊就不能不管了。把兩人弄到一間黑屋子裏,互相傳的信全部交出來,對兩人交往也全部如實交待,說是對小彭沒怎麽樣,但對張芝陽卻差點以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罪論處,寫了深刻的檢討書和保證書才過關,從此,他連正眼看一下小彭也不敢了。像爹那樣的人則得意洋洋、幸災樂禍地對人說:“不要看這回沒有給他定個罪,但是,小辮子給他抓住了,隻要需要,就可以拿出來,叫他斷了還想這呀那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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