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像看傻子般,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逗弄他的大人,無視了誘哄口吻埋了陷阱的問題,自顧自走了。


    弄得人尷尬不已,蹲在那裏下不來台,私下裏向楚將離抱怨,說你家的那孩子一定要管管了,這脾氣,長大還得了。


    捕快笑笑,聽過就當忘了。


    他覺得,那不是楚更樓的錯。


    隻是那個孩子,跟普通孩子不一樣。


    心裏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分門別類清清楚楚,站在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裏,冷漠睥睨地像是雞仔堆裏一隻蔑視姿態的小白鵝。


    他不明白那些童稚遊戲的意義,不理解那些無傷大雅的打鬧玩笑,始終宛若一個局外旁觀的看客。


    困惑地想了想他們在做什麽,想不通就丟到一邊不管了。


    楚更樓沒有惡意,也沒有自覺高人一等,他隻是,弄不懂。


    雖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但楚將離全心全意地疼寵,卻養出一個懂事太過心智遠超年歲的孩子,惹得鄰裏背後指指點點時,思來想去,隻能猜是他天生如此。


    早慧易夭。


    楚將離從不盼那個孩子將來多有出息,能大富大貴,就怕他未及成年,便過盛夭亡。


    他領著楚更樓到城裏有名的算命先生那兒去的時候,孩子茫然而委屈地問,“父親,我做錯什麽了嗎?”


    捕快蹲下來,摸摸他的頭:“更樓,你是個好孩子。”


    “你很懂事,很乖巧,也很聰明,最重要的是,你很善良。”


    “你會把我給你買糖葫蘆的錢,拿去給路邊的乞丐。會幫年邁的夫子搬那些你其實拿不動的東西。”


    他將孩子攬在懷裏:“你讓我感到驕傲。”


    “但太過完美的人,易遭天妒。你太過出眾惹眼,太過特立獨行,就會被別人排擠。”


    男孩悶悶地點點頭,拽著他的衣角一步一挪地到了那個花白鬍子的算命先生麵前,聽養父期期艾艾忐忑不安地詢問自己的將來。


    算命先生裝模作樣一捋鬍子,張口就道,此子命格乃是人中之龍,隻是命中注定有一劫數,需誠心誠意方能化解。


    他口若懸河,侃侃而言,說得楚將離一愣一愣,雞爪子般的手一翻,比了個五的手勢。


    楚更樓眨了眨眼,略一想就明白了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堆,重點就在那“誠意”上。


    算命先生的“誠意”,要五錢銀子。


    這個數目已不算小,是楚將離一年收入的十分之一。捕快咬咬牙,準備將錢掏了,手剛伸進錢袋,就被孩子按住了。


    楚更樓歪了歪頭,道:天行有常,既然是命中的劫數,便是避不過的。


    莫說五錢銀子,就是五十兩,也不可能有絲毫用處。


    算命先生一看煮熟的鴨子飛了,世外高人的姿態有些端不住,滔滔不絕說著豎子安知世事,這劫數兇險異常,幾乎可以說是十死無生。


    老夫與你有緣,掐指一算,拚著減五年陽壽也要拽你一把,怎如此不知感恩。


    楚更樓麵無表情道,陽壽您自己留著吧。


    哎哎,你這孩子,算命先生有些跳腳,一拉楚將離說,小孩子不懂事,此劫非比尋常——


    他還想再說什麽時,楚更樓已經失去耐心了,巴掌大的小臉藏在楚將離身後露出一半,回敬道,那是什麽劫呢?


    這……,算命先生捋捋鬍子,一派仙風道骨,故作高深道,天機不可泄露。


    五歲的楚更樓還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覺得他簡直莫名其妙,直白道,如果連泄露都不能,那為什麽化解呢?


    他說得童言無忌,一脈天真,卻著實把人噎得不清,一張老臉掛不住,強自生硬地找台階下:看來,你與老夫實是無緣,罷罷罷,將來後悔可怪不得老夫。


    楚更樓一拽養父的衣袖,認真道,我不會後悔的。


    因為,他抬起頭,神色沉涼得完全不像個五歲的孩子,道,該來的躲不掉。


    無緣的,莫強求。


    一席話說得一個過路人腳步微頓,自言自語了一句。


    金鱗豈是池中物。


    很久很久以後,滿心想嗬護孩子成長,卻像對著個刺蝟般無從下手的楚將離也漸漸明白了,他的養子太過聰慧,這座折丹城,是留不住他的。


    所以他選擇放手,讓楚更樓自己去選擇自己的人生。


    楚更樓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就像心裏裝了張密密麻麻的計劃般,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安排著自己的課業生活,先學什麽後學什麽,一條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一日日長大,楚將離也一日日變老。


    剛剛四十歲出頭的捕快衰老得異常迅速,鬢角飛白,細而深的紋路刻上眼尾,滿麵風霜。


    僅從外表,已完全是個垂暮老人。


    楚更樓被他嚇住過,硬拉著他去醫館。


    大夫診脈後連方子都沒寫,道他是早年傷了底子,元氣損耗太過,僥倖撿回了一條命,卻難享常人之壽。


    楚更樓冷靜地問有沒有什麽辦法能稍稍緩解,對方一擺手,說用參湯吊著或許能多活一年半載。


    回到家後,性子本就沉斂的楚更樓一直悶悶不樂。


    楚將離見他總是不開心,在給他下長壽麵想,他已經長大了,該把有些事情告訴他了。


    於是慢慢將一個捕快和妖的故事講給他聽。


    楚將離說到盜子一事的時候顧忌他心情,還特意放緩,觀察他的反應。


    結果楚更樓延續了他一貫的出人意料,完全沒有當一回事,還反過來安慰養父。


    “總不會,父親覺得我像那隻妖吧?”少年道。


    “不像,”楚將離失笑,“你一點都不像黎若。”


    黎若是活了萬載的妖王,博學而善思辨,所思所想深奧到楚將離常常不能理解。


    他的涼薄,來源於妖的本性和漫長歲月的滄桑與疲憊,從骨子裏,就桀驁不馴,漠視一切。


    楚更樓隻是個太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的人。


    什麽事都看得太淡太清,顯得略有些冷漠而不近人情。


    他不安於平庸,也不野心勃勃,活得現實而鋒芒外露,雖不怎麽像楚將離,但也同妖沒有一絲一毫相似之處。


    “我不明白,”楚更樓咬著筷子,對細節略微不解,“您為什麽要趕走他呢?”


    為什麽要親手放棄自己的幸福呢?


    楚將離抬手摸摸他的頭,依然如同對待一個孩子:“人總有些苦苦守護的堅持。”


    “那些原則和底線,縱然可笑,縱然愚蠢,也無可退讓。”


    “可是,”楚更樓道,“您不快樂啊。”


    “他走後這麽多年,您一直不快樂啊。”


    他眨眨眼:“如果您覺得自己是對的,為什麽還是會不快樂呢?”


    楚將離動作一頓,道:“大概是,理智上再堅定,情感上依舊無法忍受吧。”


    “隨著時間,那份痛苦不會消除,而是紮下了根,愈長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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