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就如你所願。


    楚將離一言不發,槍尖一挽,筆直刺出。


    槍是一往無前的兵器,利落決絕,不會回頭轉向。


    灼城如此,楚將離如此。


    他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刺出了十槍後就收了手,看著苦苦支撐沒有倒下的妖頹然跪倒,伏在地上,低頭吐出一大口血。


    黎若嘴角不斷有鮮血溢出,然而卻竭力仰起頭,嘴唇動了動。


    他已發不出聲音,但楚將離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說——你沒有殺我,就是我贏了。


    這句話如此熟悉,熟悉到楚將離微微一怔。


    他嘆了一口氣:“你贏了。”


    黎若,我的或雪,確實是你贏了。


    妖眨了眨眼,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楚將離避開了所有要害,卻還是給他造成了重創。


    不致死,卻非常,非常痛的重創。


    他咳著咳著,忽然整個妖徹底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眼瞳中流露出絕望。


    悄無聲息的變化暗地裏兀自發生,如同逝者的心髒重新跳動,如同死人的血液復又流動,某些失去的東西再次回到了習慣它們不在的身軀。


    尖利的指甲不受控製的伸出,紮進了堅硬的地麵,遮掩瞳色的幻術脆弱宛若春冰,頃刻間破碎,迸飛成無數晶瑩的碎片。


    無上的偉力重回了這具身軀,如倦鳥歸巢,冬去春回,自然得毫無違和。


    妖力以與血液融為一體的姿態歡快地流淌,久違的充盈鮮活。


    楚將離解開了困心。


    黎若的身體為失而復得的力量而歡欣鼓舞,聲音卻因巨大的痛苦而支離破碎:“你在做什麽?”


    捕快沉靜的目光注視著他:“黎若,我還你自由。”


    他麵容清俊,眉間蹙痕微平,道:“你自由了。天地浩大,你無處不可去。”


    “隻是,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妖愕然地死死盯著他:“什麽意思?”


    “你說過,會實現我的願望。但我最後一個願意,不是將你殺死,而是永不相見。”


    楚將離平靜道:“你贏了,我下不了手殺你。但我們,不會再見了。”


    很早以前,我就愛上了你。很久之後,我已不想殺你了。


    但我還是做不到,原諒你。


    所以,歧路岔口,你我就此分別,天高海闊,永不相逢。


    這已是彼此間,最後的寬容。


    妖薄荷綠的眼眸被悲傷盈滿,哀慟地望著他:“為什麽?”


    “楚將離,你愛此世芸芸眾生,無論人與非人,為何獨獨對我這麽殘忍?”


    “因為你殺了人。”楚將離道。


    “殺人是重罪。生命至為珍貴,至為燦爛,至為神聖。沒有任何存在,可以隨意踐踏。”


    他像是數年前,對著那個問他值不值得的人般堅定不移地回答:“沒有任何人,可以殺人而不付出代價。”


    “無論我失去什麽,變成怎樣,都要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黎若捂著嘴咳了一聲,血從唇角滴落,低低地笑了:“原來如此。”


    他道:“真冷啊,楚將離,你看看窗外,是不是下雪了?”


    楚將離皺眉:“現在是十月,為何會下雪?”


    他看向窗外,話語戛然而止,詫異地瞪大了雙眼。


    確實下雪了,屬於南方的折丹城,在十月中旬,就下雪了。


    簌簌的落雪,將大地輕覆,潔白得仿佛一塵不染。


    靜謐無聲,素淨而寂寞。


    “言出法隨,代天執道。”妖伏在地上,笑得蒼白自嘲,“我竟然看錯了。一座偏僻的小城,出了個這樣的人。”


    “怪不得你的灼城,明明是自救的命器,卻是為守護一座城存在。”


    “它根本不是你的命器,而是道器。”


    楚將離沒有聽懂:“灼城確實是我的命器。”


    “它在你道心不移時,就不是了。”黎若道,“你行法道,刑天下之不公,一顆道心無懈可擊,甚至天道有感,落雪以示。”


    “若非……”他又咳了一聲,“若非困心碎了你半魂,斷了你道途,你如今早已半步神台,隻差一點,就能證道封神。”


    “是嗎?”楚將離道,“我不想成神,也不覺得遺憾。”


    “黎若,你該走了。”


    妖扒著桌腿,艱難地站了起來,踉蹌了一下。楚將離抬手想要扶他,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既然訣別,就不該有任何拖泥帶水,優柔寡斷。


    不要給他任何希望,不要讓他有任何幻想。


    隻有夠堅決,才能將傷害將至最低。


    黎若看出他動作的不自然,笑了笑,有些眷戀道:“阿離,後會無期。”


    微風拂過,原地已空無一物,隻剩血泊尚未幹涸,依舊紅得刺眼。


    楚將離靜靜站了一會兒,麵無表情環視一周,確認妖真的已經離開,靠著牆慢慢滑坐在地上。


    他抱著自己的膝蓋,肩膀一聳一聳,開始是細弱的嗚咽聲,漸漸壓抑不住,越來越大,最後歇斯底裏地失聲痛哭。


    眼淚大滴大滴地暈染,從未哭泣過的捕快幾乎陷入了崩潰,胸腔裏的東西被撕碎扯開般痛得他牙關不住打戰。


    那是楚將離第一次哭泣,也是他唯一一次哭泣。


    他並不知道究竟為什麽而哭,卻哭得不能自己。


    過多的悲傷,快將他整個人壓垮。


    當他哭得筋疲力竭,朦朧的淚眼無意瞥見了窗台上一個反光的小東西。


    楚將離起身,走近細瞧,看清了那是一個潔白無瑕的海螺。


    下麵壓著張小箋,寫道「留與君念」。


    他默讀幾遍,驀地又泛起悲聲,捧著海螺,淚如雨下。


    每一滴淚水,打在海螺殼上,都帶著不能忽視的力度和悲傷。


    楚將離為何會愛上黎若?


    他不明白,黎若也不明白。


    或許隻是因為初見之時,妖蹲在街角,低頭撫摸一隻小貓。


    看起來那麽溫柔,又那麽寂寞。


    第20章 尾聲(上)


    作者有話要說:  尾聲要交代的事有點多,不小心寫長了,於是分幾段發出來。


    楚更樓第一次知道黎若的存在,是在他十七歲那年。


    養父給他下了一碗臥著雞蛋的長壽麵,鄭重地將他的身世和盤托出。


    少年往嘴裏扒了口麵條,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了。


    所有楚將離做足心理準備的憤怒,懷疑,不可置信,一點都沒有。


    極其現實的楚更樓麵無表情地咀嚼了幾下,將麵咽下,空出嘴來安慰養父:“已經發生了的事,既不可更改,我又何必費心去想。”


    捕快默然,拿這個半大孩子沒辦法,道:“你這性子,到底是像誰呢?”


    楚更樓是個奇怪的孩子。


    他聰慧而早熟,一副小大人的樣子,被周圍鄰居覺得好笑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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