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關於這個男子的報導,我隻是奇怪自己為何從來不是一個深情難了的人。


    窗外月光已略西斜,我不再感到惶恐,困意頓時襲來,任由燈光大亮,把報紙放向一邊,漸漸入夢了。


    迷糊之間,感到自己很快又醒了過來,但渾身卻是毫無氣力。而且很奇怪的是,先前大亮的燈光,已隱入在一片黑暗裏,連睡前浩潔無垠的月光,這一刻也是光影暗淡,寂廖清冷。


    我縮在被子裏,眼睜睜的看到門被推開,進來一個麵色蒼白的女子。長發及肩,聲音暗啞。


    我想詢問,可是開不了口,唇齒間,講話所需要的肌肉,完全是癱軟的。那個女子目光冷淡,隻是輕輕朝我擺手,示意我不要言語。


    然後她低頭,仿佛在哭泣。片刻,她說話,囑我去看那個男子。我不能言語,暗自著急,心裏急問,是哪個男子?長發女子仿佛已明白,輕聲說就是那個入院的男子。說完便自顧自的開門出去了。


    恍恍惚惚,我感到了刺眼的燈光,瞬時便醒了過來。房門還是像我睡前那般,緊緊的被一個大椅子頂著,燈光還是大亮,根本就沒有任何人的蹤影,整個房間裏也沒有有人來過的氣息。


    隻是一夢。覺得有些奇怪。


    再也沒了睡意,就躺在床上苦熬時光,間歇,又翻那報紙,再看一遍那個男子的消息,看來看去,也沒有再看出什麽新意。


    天色大亮,隻當夜裏的一切是個插曲。


    老劉來接班見我麵色不堪,打趣我夜裏可有鬼魅艷遇?我一拳打的那老傢夥嗷嗷直叫,這才解氣的離開。


    回到家裏又補了一覺,無夢,甚是香甜,起來後去看信箱,兩份自家訂的報規規矩矩躺在信箱裏,更篤定昨日的那份報是投遞失誤。


    隻是,在自己房間裏發呆時,卻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個住在市六院的男子。一個閃念而已。


    生活又回復正常。


    後來的幾個夜更,都是陰雨天,我早早就睡了。就在我已淡忘的時候,又逢到一個月色明朗的日子該我輪值夜更,而我在這夜居然又夢到那個長發女子,醒來後,夢裏的細節還記得清清楚楚,仿佛她剛剛在我的耳邊細語過。


    從這夜開始,我相信了託夢這一說。


    而那女子為何找到我,我卻又不得而知。後來在一本書裏看到,說守墓人和靈魂之間,有一個私秘的通道,每個守墓人在夜深人靜月色撩人時都有機會聽到靈魂的獨白。但是守墓人和守墓人之間,卻不能夠泄漏和靈魂們對談的秘密。因為每個靈魂隻會找一個守墓人來對談。泄密隻會帶來不好的運氣。


    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那老劉呢?有段日子我老在想這個問題,他說的月色明朗時可以看到鬼影四伏,大概是無意間的有感而發吧。


    但那回的夢境裏,我從這個女子的敘述中,知道了那男子一些詳細的故事。好像與報紙上刊出的因為思念故去女友而抑鬱成疾的說法不盡相同。


    原來她就是那名男子兩年前出了意外而死亡的女友。


    那是一次滑雪的意外。女子與那男子生前感情確實甚好。意外的發生,男子也確實痛苦長久。不過在半年前,那男子就找了新任女友,想開始新的生活。


    女子在暗夜哭泣,夜夜入到舊時男友的夢裏,表白別後相思。人鬼殊途,卻無法交流。而那男子,因為夜夜相同的夢的侵擾,不但無心再眷顧身邊的愛人,又無法觸到故去女友,遂抑鬱成疾。


    女子篤定是自己夜夜侵擾的結果,見舊日男友抑鬱的臉,自己也痛惜萬分,可是入夜,又捨不得夢中的相見,雖然無法對談,隻是麵麵相見,女子心中卻也歡喜異常。


    但夜夜入夢侵擾,也不是個長久之計,總該有個說法。


    世間女子,或許大凡如此,縱然生死相隔,所謂舊緣,也是依然難了。而男人呢?大概總令女人失望,起碼我沒有女人所期望的那種深情難了,我註定是要讓女人失望的男子。


    可是,我卻被那女子感動了。


    就是因為這個再度襲來的夢境,我才決定去市六院探望那個患抑鬱症的男子,一路念及當日的夢境,還感懷連連。


    左右打聽,終於探到那男子的病室。


    推門進去,一個年輕女子在床前候著,猛然一看,和那個夢中女子,倒是幾分相像。大概就是這男子的新任女友了。


    我進門,她抬頭,一臉驚訝,我隻說是該男子的舊友。說完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我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還好,他的新任女友隻顧忙著悲傷,並不見在搖動大腦思考我來自何處。反而對我說,小城昏迷已經好多天了,甚至連胡言亂語都沒了。


    這才知道男子叫小城。我站在小城女友的身邊,輕輕回應了一聲,連忙做出一副悲傷的樣子。我一言不發的看著小城。


    很瘦的樣子,應該是經過了很多的煎熬。這一刻,像死人一般,不做任何動彈。正如小城女友說的那樣,連胡言亂語都不會說了。


    或許那是臨死的前兆。


    那一瞬間,我忽然有個很奇怪的想法,我希望小城死掉,也許他死掉,就可以見到舊日女友了。可是抬頭見小城的新女友一臉的傷悲,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太不人道。


    正在想著,忽然看到小城的身體動了起來,他身旁的女子激動萬分,幾乎熱淚盈眶。然後,便聽到小城開始的胡言亂語。


    也許,那不叫胡言亂語,那是一種壓抑了太久的心聲。我因為這次的到訪,而意外聽到,不禁頓生悲涼。


    我終於明白,人生總是難以兩全。


    世間男女,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隻倍受煎熬的鍋,深深的壓在心底。


    小城的聲音在幽寂的病房裏,雖然微弱斷續,卻也是令我憾動。


    他說,纖纖,今生你就原諒我吧。如果你愛我,就不要再愛我了,好嗎?給我一些祝福。我們,我們——


    後麵的這句話,小城說得極度艱難,像是在走一個誇不過的鴻溝。終於還是艱難的說出:纖纖,我們,下一輩子吧。


    我已明白,卻還是明知故問,纖纖是誰?


    身邊的那女子回答,小城故去的女友。說完,她居然號啕大哭起來。我知道那是一個女人感動的大哭。


    至此,我已知道,我得到了纖纖想要的答案。那麽,我也該離開了。客套一番,我就離開了市六院。


    已是黃昏,正逢城市裏下班的人流高峰,我沿著長街,慢慢的走動,心情很是沉悶。浩浩蕩蕩的車流和人潮,讓我覺得這個時代的喧囂。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我忽然感到這是一個令人寂寞的年代。


    再值夜更,天色不好,並不見那個叫纖纖的女子入夢來打探消息。


    而再有纖纖驚鴻似的身影在夢中出現,又是幾個月後,我輾轉探得小城消息的那夜,聽說小城已經完全恢復健康,不再有夢境的侵擾。幾日前已與那女子結婚,去外地休婚假了。


    當夜我輪值夜更,月色爽朗,早早入夢,完全不曾想過居然可以見到纖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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