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快,好爽快。”我抹抹嘴兒。


    “我已經等不及了,該我了。”


    三娘搶過酒罈去,一通暢飲,滴下的匯成水流,順著下巴頦淌到脖子上,又順著脖子淌到衣襟上,她喉管咕咚咕咚的下咽聲能聽得清清楚楚。李耳怕她醉了,趕緊去奪:“嫂子好酒興,不愧是巾幗豪傑。”李耳拎著酒罈子,拉開一醉方休的架勢,可惜,沒喝上兩口,大兵就闖進大廳裏來。氣得他不得不撂下酒,舉槍就撂倒一個,嚇得其他的大兵都趴在原地不敢動窩了。


    我說:“準是大兵瞅你的飲相不雅,才來攪你的興致。”李耳說:“雖不十分的雅,卻也不十分的俗,不信,你瞧——”砰的一槍又撂了一個。


    “好歹你們還都解過饞了,我嚐還沒嚐上一口呢。”


    林驛丞一邊放槍,一邊抱怨。我跟他們說說笑笑之間,已經放了七八槍了。突然,槍機咯噔一下子,我以為是卡殼了,湊到跟前一看,原來是空膛了。我趕緊翻兜,幾個兜居然都已空了,想問伴兒要,又想起他是短槍,他的子彈擱我的槍裏也使不了。急得我直跺腳,衝著林驛丞嚷嚷:“誰有富餘的子彈?”三娘回一句:“誰都不夠使的,哪來的富餘?”林驛丞放下臉來:“剛頭囑咐你省著用,你就是不聽。”我咧著嘴言道:“這會兒再說這個,都晚三春了。”林驛丞扔給我幾發子彈:“要懂得過日子。”我揀起來,數了數,才三發,不禁嘟囔了一句:“絮叨了半天,才給這麽幾顆,還不夠填牙縫的呢。”林驛丞嚇唬我說:“要是嫌少,那麽就還給我。”我趕緊說:“好吧,我湊合用,也別拂你麵子。”李耳在一邊幫腔說:“我就知道這小子得便宜賣乖。”我剛要還嘴,突然胸口一涼——“王品,我的天呀,你受傷了!”


    我聽見三娘跟我喊,我明明跟她隻有一步距離,可是聲音卻聽起來仿佛隔著老遠老遠,而且還是時斷時續的。林驛丞對李耳說:“我把他們的火力壓下去,掩護你去照看王品。”這時候,三娘早過來攙扶我,想讓我進屋去,可是我的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了,根本站不起來。李耳也跑過來了:“兄弟,你傷得要緊不要緊?”我說:“沒事,就是冷,你給我抱一床被來。”說話的時候,早是上牙打下牙,渾身哆嗦,我隻覺得漫天大雪,落在我身上一層又一層,最後將我整個掩埋了……


    二十


    林驛丞說:


    一槍撂一個,我還從來沒這麽過癮過。頭些年,都是躲在老鼠洞裏,煽陰風,點鬼火,哪有個男子漢的樣子。現在,才是見真章的時候。不過,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大兵一撥接一撥,絡繹不絕,仿佛總也打不絕似的,我的槍筒子都打紅了,一碰就打彎,報廢了,幸好王品的那桿槍還能使。“林大哥,我們被包圍了!”我聽李耳說。


    “包圍了又怎樣,頂不濟跟張目、王品他們一塊兒做伴。”三娘說。我對三娘說:“李耳糊塗,情有可原,你怎麽也這麽糊塗呢?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呢。”


    三娘說:“怎麽才叫山窮水盡?人手越來越少,子彈也不剩幾顆了,對手卻還有百十來口子……”


    我沖三娘努努嘴:“你忘了那座假山……”三娘聽了,一拍腦門說一句:“他娘的,我怎麽把這麽個好去處給忘脖子後頭去了。”李耳見我們說得熱鬧,直納悶:“你們這是鬧什麽典故,我怎麽聽不明白?”我說:“先別問了,趕緊離開這裏。”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了,三娘非要背上張目,李耳也要捎著王品,我對他們說:“隻要我們都活著,還愁沒人發送他們嗎?”這兩人覺得我的話在理,才不爭競。我掉過頭來招呼伴兒:“混蛋小子——”卻發現伴兒滿臉滿身的血,早死了,心疼得我跟什麽似的。這孩子跟我好些年,突然這麽做鬼,我自然悲苦難言,不勝感傷。三娘怕我耽擱時間,揪住我的一條胳膊,李耳也架住我的另一條胳膊,連拉帶拽地跑出垂花門。我跳上假山搬開一塊懸著的山石,現出一個洞口來。李耳還猶豫,不敢進;三娘瞧不上他遲遲疑疑的樣子,就推開他,帶頭跳了進去;我是第二個跳的,臨進山洞密室之前,我瞅一眼周遭,隻見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一百來號大兵,端著槍擁過來。我說道:“李耳,跟我來。”李耳應了一聲,先探進腦袋來,稀罕地問:“咱客棧裏還有這麽個隱秘所在,我怎麽一直不知道?”這時候,三娘已經點著了火把。


    “你下不下來,再不下我們就走了!”三娘威脅他說。李耳趕緊說:“我下,我這就下……”話還沒說完,就一頭栽了下來。我怕他摔著,趕緊腳不停、手不住地拽起他來,他卻告訴我:“壞了,我傷了。”看了看他臉上身上,並不見流血,李耳說:“我中槍的地方在後心。”我扒掉他的袍子,才瞧見他的後脊樑都被鮮血浸紅了,槍眼旁邊焦糊一片,我叫三娘拿火把照著,我撕下袍子的內襯,要給他包紮。


    李耳卻一個勁兒搖腦袋:“怕是不中用了。”


    我哪裏肯依?非要給他包紮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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