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走近了,伴兒抬槍要打,林驛丞說:“急什麽,這麽個距離,打不準。”我們都透過桌椅板凳的縫隙,瞧著大兵一步一步靠前,張目說:“我數了,攏共是一百三十六號人,當間還有個領班的。”林驛丞往手心吐口唾沫:“夠咱們爺們兒忙活一陣子的了,來,準備接駕。”一隊大兵走到五十步開外,一排站開,衝著我們開打,一時硝煙瀰漫,硫黃味兒嗆得人直咳嗽。隻聽李耳說:“操,他們把圓桌上的大理石麵給打碎了,上邊天然的老鬆修竹都毀了。”他頭一個站起來還擊,我真沒想到他的槍法這麽準,幾乎彈無虛發,要不是他總得往膛裏裝子兒,怕是早報銷十個八個了。那些大兵想不到我們會有槍,而且還會使槍,呼啦啦地都臥倒了,趴了一地。就聽大兵們喊:“不好了,他們手裏有傢夥!”又聽到當官的罵道:“他們手裏有傢夥,你們手裏難道沒有嗎?”老門房笑道:“他們的傢夥都是燒火棍子。”剛說完,嗖的一聲,一顆槍子擦著他的頭皮就飛過去了,把老門房撲通嚇了個坐墩兒。


    “操他娘的……”


    三娘瞪他一眼:“別村言村語的,沒瞅見有女人在跟前嗎?”老門房趕緊給她道歉,偏這會兒工夫,又一顆冷槍打來,把三娘的發鬏給打散了,三娘氣壞了:


    “操他娘的!”


    見三娘也罵起來,我們不禁都笑起來。老門房說:“太太,瞧我怎麽給你解氣的。”他站起身來就放了一槍,誰想到倒下的卻是他,我尋思他是被槍的後坐力給彈了一下子,細一看,半張臉都已沒有了,直滴答血。伴兒抱住他喊半天,都喊啞嗓子了,老門房也沒回音。


    “先別忙著難受,把這群混帳打退了是要緊。”


    聽林驛丞這麽說,我們都瘋了似的放起槍來,打得大兵抬不起頭。林驛丞喊一嗓子:“撤到大廳去。”我們上了台階貓腰鑽進廳裏,關上門,順著窗戶眼兒往外射擊。大兵越聚越多,也越來越靠近,槍子跟蝗蟲一樣亂飛。我一顆心直跳到嗓子眼兒,再頂不住,就得退到後院耳房去了。槍子又不長眼睛,把好端端的書坊不定糟蹋成什麽樣兒了,我巴不得將大兵阻在當院裏,就可勁兒放槍。


    “你到底有多少子彈,這麽糟害?”


    林驛丞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隻顧放槍,就說我。


    “子彈還多著呢。”我說。放槍一多,肩膀頭子讓槍托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生疼,還不時得甩甩,活動活動。不然,要是麻了,連扣扳機都扣不動了。“能省一顆,就省一顆。”林驛丞囑咐道。


    “你就放心,我心裏頭有數。”我說。


    正說著,隻聽張目“啊”了一聲,我們回頭一瞧,張目麵色刷白,一手是血,使勁捂著胸口,血順著指頭縫淋漓湧出。我問他:“你怎麽了?”張目答道:“我中槍了。”我手腳忙亂地將他放倒,到供桌上抓一把香灰按在他的傷處,又趕緊招呼三娘。


    三娘跑過來,我一陣心酸地說:“你將他背到後麵去,包紮一下。”三娘流著淚,將張目的一條胳膊架在脖子上道:“你忍著點。”張目卻說:“我能走,讓你一個娘們家背我,將來不定又怎麽拿我墊牙呢。”三娘從大襟上扯出一條綢汗巾,堵在他的胸口上:“就甭這麽多話了,話多傷氣。”林驛丞和李耳都沒言語,也不敢回頭瞧,隻是悶頭放槍,但是眼圈都是紅的。張目又說了一句:“該我露臉的時候,我總也露不了臉,這是命。”說完,笑了笑,三娘緊緊抱著他,臉貼臉道:“快別這麽說……”再瞧張目,雖說大睜著兩眼,瞳仁卻散了,一點光澤都不見了。


    “孩兒他爹,醒醒!”


    我見三娘隻顧摟著張目搖晃,就過去將他搭到後院去。


    三娘並沒跟著,腳跐著椅子,拿槍瞄著準,一槍撂一個,眾人瞧她這個樣兒,也都沒法勸,把勁頭全使在放槍上。等我安置好張目的屍體,回來一看,甬道兩邊已擠滿了大兵,貼著牆根兒,打起來頗為費勁兒,隻能幹著急。


    “隻有放他們進來,槍子才能夠得著打他們,趕緊往後院退。”林驛丞沖我們幾個喊。


    “不能啊,後院是我們最後的一道防線了,幹脆拚了一死頂著吧。”我氣急敗壞地說。


    “依林大哥的主意辦吧,不然也是白費槍子兒……”三娘對我說。瞅她的神色,並不見一絲的傷心欲絕,知道她是強忍著的,叫我很是佩服;也就不再爭什麽了,隨著他們後邊,拎著大槍,默默地退到後院來。大兵見廳門緊閉,也不敢擅進,先扔了幾顆德國造的手雷,將門炸開,然後沒頭沒腦地往裏打槍,槍子嗖嗖地像下雹子。我們躲在後院牆犄角,他們打也白打,夠不著我們。李耳這時候叫渴,說嗓子眼兒直冒煙。我說:“正好,我這房裏還藏著一罈子山西汾,叫你們解解渴。”


    “趕緊,快拿來。”李耳說。


    “我也想喝。”三娘說。


    林驛丞豁達:“你們喝剩的,都歸我。”


    我從書櫥最下麵的櫃門裏,取出一壇酒來啟了封,也找不到杯,就嘴對嘴地灌了幾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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